正思忖间,一名城卫迎了上来,笑道:“这位便是顾将军了?”他上下大量了顾况一番,赞道:“将军当真年少有为,可是范阳顾家的?”
顾况腰牌上的身份是校尉,乃是个不入品的武官,被称为将军,实在算是恭维了。他闻言一愣,道:“你怎知我是范阳顾家的?”
那人笑道:“幽州本地人谁不知道范阳顾家?将军如此年少英武,怕是只有顾家才有这等人才。”
顾况却听得不是滋味,从这恭维话里,他品出一丝别的味道。莫非这人是在讥笑他依靠家门才居得高位?他心里老大不乐意,冷笑道:“原来我是‘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了?听好了,我师父便是薛将军!”
顾况引的乃是左思的名句,其意便是讽刺那些靠出身排挤平民的贵族。可这城卫哪里懂得,他只听了后半句,面上的笑容登时不见。
“原来是薛将军的高徒!”那人肃然起敬道:“失礼了,将军请!”
顾况大摇大摆进了渝关城,心中颇为得意。可转念一想,自己依旧是仗了师父的名望,也不见得有什么光采。他叹了口气,无忧正是不喜欢这样顾况吧?他暗暗捏紧了拳头:这次,他定要让无忧另眼相看!
得知薛礼正在城头观察敌情,他便径直穿过渝关,沿着陡峭的阶梯登上城头。才一露头,眼界立时开扩。连绵起伏的燕山斜刺里朝西北迤逦去了,宽广的草原尽收眼底,没有边际的青绿自城下成扇面状铺开去,终于和湛蓝的天空合成一条淡淡的线,远远的浑然一体。
令他震惊的是,契丹的军容如此壮大,扎下的营帐漫无边际,简直要占满了整个草原。正错愕间,远处突然响起呜呜的角声,十几名游骑自契丹的营地驰出,耀武扬威的来到城下。他们沿着护城河往复徘徊,大骂燕军无胆,不敢出战。
顾况扒着城沿探出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谁知那骑队中有人张手一箭,带着一抹流光朝他脑袋射来。
顾况大惊,才一错神的功夫,那箭已经射到面门!他下意识的单手一拨,身子顺式朝一侧翻了出去。那箭本身已然力量不足,一带之下便斜着射到城楼的墙上,叮的一声跌落在地,从箭杆处折成了两截。
顾况还没站稳,就听有人低喝一声:“好身手!”他循声望去,却是一名未曾见过的青年将军。
“谬赞,谬赞。”顾况拱拱手,甚为得意。他刚要开口询问,却听一人冷笑道:“这点本事,有什么好炫耀的?”
“师父!”顾况猛然回过头,却见薛礼正持了一张长弓凝立城头,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师父……”顾况搔搔头,颇感心虚。
“你怎么来了?”薛礼说着话,一边漫不经心的搭上一支长箭。
嗤嗤几声,又是三四只流矢射上城头,可惜力量和准头均有不足,纷纷偏出了目标,撞墙后跌落在地。有一只长箭擦着薛礼耳畔飞过,可薛礼纹丝不动,眼睛甚至未曾眨上一眨。
顾况朝城后缩了缩身子,才道:“燕王叫我来帮师父的忙。”
“燕王没让你带什么话吧?”薛礼侧头看了他一眼,同时一张手,弓弦一声鸣响,长箭便如流星赶月般飞出。适才朝顾况突施冷箭的射手应声落马,那长箭刺穿了他的胸膛,又颤微微的钉在地上。
“好箭法!好神力!”顾况由衷的赞叹一声,怔怔的立了半天才道:“燕王没和我说什么,只是让我来帮师父的忙。对了,我记得有封手启的,师父没收到?”
“哦。”薛礼不置可否的应了声,突然笑了。“你来帮忙?怕是只会帮倒忙罢了!”
城头尚有几百名军士,听薛礼此言,轰的笑了。顾况面皮发红,脑道:“师父太小看我了!”
“是吗?”薛礼似笑非笑,将手中长弓推给他道:“你射一箭试试!”
顾况一怔,顺手接了过来,却觉入手颇为沉重。弓身冰冷顺滑,显然是金属打制,他双手稍稍用力,竟是纹丝不动。
他对射术还算精通,除了没和人交过手,平日里也射猎过不少野兽。军中用的铁骑弓他也摸过,除了觉得不大趁手,并没其他感觉。这张弓非同一般,定然是为薛礼专门定制的。
薛礼看了看他,笑道:“怎么?这都拉不开么?”
“除了师父的震天弓,还没顾况拉不开的!”顾况年少气盛,向薛礼讨了只长箭,缓缓搭在弓弦上。
“开!”他低喝一声,气运双臂,猛然用力一拉。弓身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缓缓弯了下去。弓开到一半,顾况已然觉得手臂颤抖,胸口发闷,可他一咬牙,再次吐气用力,生生将长弓拉了开。
“好!”
“好臂力!”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众人一阵的喝彩,交口称赞。只有薛礼冷冷的看着,没有半点表情。
顾况双臂不停的打着抖,几乎无法控制弓的方向。他拼命的吸气,却觉得胸口像着了一团火,有什么东西在热辣辣的翻腾着。
“好!给我杀了那个人!”薛礼伸手在顾况背上一拍,左手朝城下一名骂得最凶的契丹人指了指。
顾况正觉得胸闷欲裂,眼看就要吐血受伤,一股强横的真气突然自后背传来,登时化解了胸口翻腾的气血。顾况借势瞄准了那人,一张手,长箭电闪般射出。
城下那人骂的正欢,不留神一支长箭自口中贯入,穿过后脑钉在了地上。城下的契丹人都是一愣,却见那高大的身躯已如破布袋般跌在地上,跨下的战马犹自在身旁徘徊不去。
城上城下一片沉默,过了半晌,守军才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显然比适才的称赞还要由衷的多。
“师……师父……”顾况愣愣的看着薛礼,适才那一下算是救了他,也成就了他在军中的地位。薛礼那一拍的奥妙,这些人大都看不出来,今天换班回去,军中定会流传起顾况神箭的美名。
“以前的你,好像没这么逞强吧?”薛礼凝视着他,眼神中微微有些赞赏。
顾况攥了攥拳头,昂首道:“师父,我要像你一样,成一个大英雄!”
“像我一样吗?”薛礼淡淡的笑着,眼神似乎变得悠远了。“我像你这么大,却已不知杀了多少人……”他突然目光一凝,看向顾况道:“你今天第一次杀人,有什么感觉?”
“感觉?”顾况愣住了。是啊,他竟忘了适才的欢呼是他杀人得来的。或许是太远了吧,在这样的距离射杀敌人,连鲜血都不会看到,又能有什么强烈的感觉?不过,他看着城下被同伴拖走的尸体,还是不由得嘴里发苦。
“很苦。”顾况费力的咽了口吐沫,说道。
薛礼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城下,问道:“顾况,你能看出哪片营地是耶律部的吗?”
顾况仔细看了看,摇头道:“最前面的,想必是大贺氏部了……至于耶律部,应该是往后的位置,不过看不真切,不敢乱说。”
薛礼点点头道:“他们离得远了,且扎营又散,倒也难为了你。这事情你且牢记在心,一旦认了出来,立刻告诉我知晓。”
顾况点了点头,突闻一声悠长凄厉的角声响起,猛然看去,有数千契丹骑手纵马自敌营驰出。他们远远的便弃了马,手持皮盾步行而来,奔在最前面的数百人,肩膀上抗着七八架长长的木梯。
片刻功夫,便有数百人踩着长梯过了护城河,城上守军却未得到命令,谁也没有放箭。
“师父!”顾况心头突突直跳,伸手抓住了薛礼的胳膊,“契丹人上来了!”
“顾况。从现在开始,你须称我薛将军。”薛礼淡漠了甩开了他的手,看着下面冷冷一笑,“在后面看好了,今天我先教你怎么守城。”
挥手,乱箭如雨。鲜血,惨叫,喊杀,一起搅拌成粘稠的液体,将顾况浸泡在其中,无处逃避。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杀人。而这次守城,是顾况经历的第一次战争。
才隔了两天,长安方面的消息便传到了幽州,那是一个李沐风安插的朝官传来的消息。他抄录的上谕这样写着:
“契丹不服王化久已,屡犯中原。念其地处蛮荒,无人教化,且天恩浩荡,本欲既往不咎。孰知窟哥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燕王在前,兴兵入寇于后。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命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领军出征,助燕王塞北平寇。沿途州府须妥贴接应,不得有误。”
从机密程度上说,这个消息一钱不值,因为那将是昭告天下明诏。可它的提前到来,则为幽州赢得了生死存亡的时间。
“竟是这么回事?”李沐风反复把玩着那张单薄的手启,似乎想从其中找出别的奥妙。“还好,还好……”
林凡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那折子是在报喜还是报忧。
李沐风抬头道:“林凡,你去把少卿请到这里来。还有范柏舟……唔,等等。”他站起身,把手启揣在怀中道:“算了,咱们还是亲自去范府一趟,派个人知会少卿也过去。”
李沐风和林凡骑了马朝城西的范府奔去,这一路行人车辆来往不绝,马也跑不起来,只得慢慢的遛跶。
“燕王。”林凡笑了笑,看着李沐风道:“敢情是有了好消息了?”
“好消息?”李沐风摇摇头,苦笑道:“若这是好消息,天底下便不知什么叫坏了。”
“那……我是瞅燕王不太着急,看似满悠闲的。”
李沐风自嘲的一笑,道:“苦中作乐罢了。有些事情,你急也没有用的。”说到此处,他怅然的看了看天空,明澈的蓝天中没有一丝云彩,却有几粒彩色的斑点在晃动。李沐风勒住了马,怔怔的望着,竟一时痴了。
“燕王?”林凡也停了下来,顺着燕王的目光看去,却没发现什么稀奇。
李沐风突然道:“林凡,你放过风筝吗?”
林凡一愣,“风筝?”
“哦,纸鸢。”李沐风继续抬头看着,道:“你放过纸鸢没有?”
林凡这才知道燕王在看什么,他望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