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愈却是看出些眉目。他知道幽州有这样一支部队,乃是全军精锐所凝,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有他们才称得上真正的燕云铁骑。眼见越来越近了,方愈也越看越像,他虽没亲眼看过,却觉得比传言不虚,甚至犹有过之。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几千人的队伍已经奔到城下,突然一个手势,全军骤然减速,缓冲没几步,便如钉子般牢牢立在地上,纹丝不动,肃静的连一声马嘶都不曾听到。
领军的将军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坚定英武的面孔。方愈和他那淡然沉静的目光一对,几乎跳了起来,转身冲下了城头。
“快开门!”方愈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大笑道:“哈哈,薛将军来了,叛军休已!”
士兵得知城下之人就是薛礼,赶快大开城门。他们心中恍然,均觉得闻名不如见面,薛将军治军,确实名不虚传。
薛礼率军进了城,方愈连忙上前迎接,殷勤备至。薛礼却不多说话,只是礼节性的应酬两句,既不冷淡,也不亲切。方愈知道薛礼的脾气,并不见怪,只是舒心的笑道:“薛将军来了,唐兴重围可解,定让那些叛军来得去不得!”
顾况听得好笑,忍不住插口道:“将军叫他们叛军,这说法倒是新鲜,也不知人家叫咱们什么。”
方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少年校尉,在这样一支精锐骑兵中,他稚嫩的面孔格外扎眼。只是看他一直随在薛礼左右,便知道身份定然不同一般。听顾况这话,便笑道:“大不了也叫叛军罢了,左右是个说法,不然叫什么?”
顾况微微一笑,心道此人倒也直率有趣。
“不说别的了。”薛礼命令道:“全军修整一个时辰,即刻出兵。”
方愈讶然道:“这……薛将军,马上就反攻不成?若是如此,还请多待些时候,我好整顿城中兵马随将军出击。”
“不必!”薛礼摇摇手道:“实话和你说,这次不是专程给唐兴解围的,也用不着!敌军主力集结在莫县,这边不过是佯攻罢了,他们是怕腹背受敌。”
怪不得!敌军初至时还像模像样地攻了几次,尔后便一直围而不打,若同双方有了默契一般。方愈也曾有过怀疑,只是他不过一城之将,没有事关全局的情报,无法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那……”方愈若有所思。
“不用!”薛礼知道他的想法,马上否决道:“你只需稳固防守,就是莫大的功劳,外面的敌兵毕竟人数众多,不是你等能应付的了得。”
说着话,一个时辰到了。那三千骑兵都歇了一气,又用过了饭食,均觉得精神足满。他们默默整理好装备马匹,只等薛礼一句话,便可跨马杀敌。
薛礼翻身上了战马,侧目瞧了瞧顾况,笑道:“歇够了没有?”
顾况将腰刀又束了束,将刀柄在手中握紧,神色十分坚定:“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一丝笑容在薛礼唇边凝结,在转头的一瞬,便成了对敌人轻蔑的冷笑。“关中军……”
城门吱嘎嘎的开了,越张越大,终于砰的一声,露出了洞开的通道。薛礼一纵马,率先冲出城门,他身侧,是手持铁骑弓的顾况,在后面,是铁流一般黑色骑军。
“也罢,咱们帮方愈一个帮!”薛礼淡然的声音传到顾况耳中,让他不由一愣,还没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见薛礼已然拨马朝敌人最为密集的地方冲去。
“儿郎们,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幽州铁骑!”薛礼大笑一声,手中震天弓一声清鸣,已然将远处一个目定口呆的敌将射下了战马。
密集的箭雨呼啸着扑去,然后是雪亮的战刀。黑色的铁骑如风般刮过,如死神挥舞镰刀收割着生命。轻而易举的,燕军以敌人的鲜血划开一条直线,将毫无准备的关中军穿成两半,径自朝东边驰去了。
身后,留下了浸染鲜血的土地,还有一群惊魂未定的士兵。
暮色苍茫。隆隆的战鼓已经停歇,随着光明丝线般从人间逐渐剥离,双方也都失去了战斗的欲望。
一座高城沐在晚霞里,城头凄红一片,分不出是霞光还是鲜血。若是鲜血,也已经分不出敌我。护城河上还斜搭着一架长梯,上面正燃着火,火光将一段河水映得通红。或许,这河中本就淌的是鲜血。
“啪”的一声,长梯终于自中间烧断,跌入了河水中。河面立刻黯淡了下来,甚至看不清刚刚腾升起的几缕白烟。
薛万彻眼中的光亮也随之寂灭了,他正在高地上凝视着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一阵风从身旁划过,带了几分凄然。他叹了口气,势如破竹的攻势终于在这里休止了,战争陷入拉锯。
或许,自己真的老了吗?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踱回了大帐。一名年轻将军早已等在那里,见他进了来,拱手道:“薛将军。”
“哦。”薛万彻在椅子上坐定,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才道:“恒元,劳你久等。眼下的局势你也看得明白,感觉如何?”
“这……”被称做恒元的青年略一犹豫,道:“将军,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万彻看了看他,似已料定他要讲些什么,道:“说别的都行,就是不要谈撤军。”
“将军!”恒元急道:“我军气势已竭,万不能这样攻下去了!”
薛万彻闭目养神,没再说话,心中却翻起了波涛。局势凶险,他如何不知?从开始出兵,他就不曾赞成,现在又成骑虎难下之势,只要燕军平定了契丹,自己就离溃败不远了。关中军的战力,万不能同燕军相比,对方可是在无数次战斗中磨练出来的。
“将军,眼下退守瀛州,还可巩固局面……”恒元还要再讲,却被薛万彻一阵大笑打断了。
“将军?”恒元迷惑的看着他。
“我薛万彻戎马一生,不是大胜,就是大败,断没有窝窝囊囊的道理。”他抚了抚已经斑白的头发,嘿嘿笑道:“六万大军攻城不下,就退守待援?传出去是个天大的笑话!况且……”他突然叹了口气,道:“要退回去,怕是再也攻不上来了。”
恒元恨恨道:“其实本不该出兵的!都是太……”
“住嘴!”薛万彻直起身子,目光冷了下来,“你敢斥君不成?”
恒元呆了呆,无力的摇摇头,只是发出一声长叹。
“咱们也不是全无机会,只要赶到燕王之前攻下莫县,起码可立于不败之地。”薛万彻捻着胡须思忖着,忽然道:“恒元,你说幽州的援兵何事能到?”
“怕是快了。”恒元忧虑的道:“现在我军阵线过于分散,虽说牵制了燕军,却也难于周转,若是被燕王一点突破的话……”说到此处,他不禁又摇了摇头。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薛万彻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道:“传令下去,咱们要连夜攻城!”
恒元一愣,刚要答话,突然帐外一阵纷乱,一人慌慌张张,直接挑帘冲进大帐!恒元刷的拔出剑,朝那人胸前一比,喝道:“禀报都不会了?触犯军规,不怕我一剑斩了你!”
进来的是一名斥侯,他呆呆的望着雪亮的剑锋,竟一时忘了说话。
“说,到底怎么了?”
“启禀将军。”那斥侯这才扑通跪倒,道:“将军,有一支骑兵,约莫三千人左右,正朝我军大营杀来!”
“什么?”薛万彻面色一变,急道:“还有多远?”
“马上……马上就到!”那斥侯面色惨白,似受了极端的惊吓。“他们就跟在我身后!”
恒元迅速挑帘出了大帐,隐隐听到西方传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声响,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已然感到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果然是骑兵!将军!”恒元猛然回过头来。
“别慌!”薛万彻已然迈步跟了出来,矫健的步伐和他苍老的面容极不相称。“鸣锣!结阵!”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营地先是一阵慌乱,继而被压制下去。许多士兵刚从战场上下来,还不及脱下战袍,便又匆忙迎敌了。
“敌人袭营!关寨门!”
“准备强弓!”
“敌人从西边来了,结好阵势!快!快!”
不得不说,薛万彻的应对极为准确迅速,然而,幽州骑兵来的太快了!即便已然被斥侯发现,却也难于争取多少准备的时间。这支黑色的骑兵,根本就在和时间赛跑!
寨门关闭起来,一名士兵抱着碗口粗细的木桩死死顶在门后。他刚刚喘了口气,突然看到前方有一点流光闪动,仿佛一抹掠过大地的霞光。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阵巨大的爆裂声震动了耳膜,木屑纷飞,坚硬的冰渣般划破他的面颊。他惊骇的望着门口,竟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鲜血。
一只粗大的箭钉在寨门的横梁上,巨大的冲力使得长箭从中间折断了,箭头连同前端的箭杆深深刺入,在合抱粗的木桩对面露出了一点精亮的尖锋,还再微微闪着寒光。
一只,又一只!巨箭接二连三地没入寨门,爆发着恐怖的音响。终于,随着又一只长箭的冲击,简陋却又坚固的寨门终于轰然崩塌,朝两边倒下,变成一堆散落无章的木柴。那士兵似被吓呆了,愣楞的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一把雪亮的马刀割下他的头颅。
薛礼一马当先,率队杀入关中大营。手中一柄战刀闪电般耀眼,每一次挥动都要带起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前方敌军刚刚组成的阵形瞬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四散溃败,就像一群受惊的老鼠。偶有几个悍勇无畏的战士,也无法阻拦这奔腾的铁骑,顷刻就被战刀砍翻。骑兵所过之处是一条血红的道路,只留下一片枕藉的尸体,和仆地哀号的伤员。
片刻功夫,三千铁骑在关中大营中杀了个对穿,薛礼在大笑声中拨转马头,又反杀了回来。首当其中的敌军一阵大乱,人人都被这支骑兵的气势所慑,几欲转身逃走。
突然,咚咚咚的战鼓声响了,如禅音棒喝,惊醒了关中的士兵。这好似来自灵魂深处的鼓点,点燃了每个关中士兵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