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陶任氏并没有因为大夫人的安慰而冷静下来,她反而尖声叫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当初又不是你把那姓伍的……”
“住口!”陶老爷呵道,“你唱戏唱多了,脑袋糊涂了是怎么地,整天净想那些不靠谱的事儿。”
“我们没做过半分对不起她的事,又何来报复之说?简直是荒谬,荒天下之大谬!”
陶老爷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陶任氏刚才提到的伍醉娘。
“爹爹说的是,咱们陶家可不欠她什么,有什么恶果那也是她自己造的孽。一个妇道人家,却做出那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最后自食其果都是老天爷在罚她,活该!”
陶秀芝嘴里说得恶毒,眼睛却不敢正眼看着陶老爷。
“咳咳……”
大少爷陶秀山轻咳两声,眼见陶源丰的面色越来越铁青,赶忙劝道:“咱们先别提这些有的没的了,下人们不都说了么,这个阿炳欠了赌坊一大笔银子,兴许是赌坊的人为了杀鸡儆猴,才会……”
陶任氏仍然喋喋不休:“梅香都说他已经戒赌了,他死不死的跟赌坊的人又有什么干系?阿炳失踪前可提到过,那头发……”
“别再说了,没看老爷已经生气了吗!”
大夫人忍不住教训了一下陶任氏,然后沉声说道:“妹妹怕是吓坏了脑子,刚才净说些糊涂话。我听山儿说的就很有道理,那阿炳平日里就是个不靠谱的货色,多半是欠下银子后怕老爷责罚,拿什么头发当借口,实则溜出去逃债罢了。哼,他说要戒赌,你就信啦?”
陶任氏欲言又止,被大夫人看了几眼,终于闭上了嘴吧。
这时,陶老爷突然向白诺发难:“亭儿,你站在那里半天不支声是怎么回事?”
白诺“啊”的一声,假装是刚听见老爷的问话,慌忙答道:“爹……我……我没干什么……大家说话……我就……我就听着。”
陶老爷听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就不舒服,立刻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这孩子最近两天不对头,总是鬼鬼祟祟,不干好事!”
“爹……我,我哪里……哪里敢……”
“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总是偷偷摸摸到处逛游?你妹子今天还跟我说,你跑到绿柳巷去买梳子……”
白诺看了一眼黎彩衣,对方轻蔑地向他挑了一下眉毛。
连陶秀芝最细致入微的动作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黎彩衣真是好演技!
陶老爷继续盘问:“你跑到绿柳巷去买梳子……哼,状元街门口就是芙蓉坊,你跑到绿柳巷去做什么?”
白诺顿时“慌张”起来:“爹爹,绿柳巷的梳子做得好,今天我……我也给大娘二娘看了,她们……”
“她们……哎!”
陶秀亭急得说不出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两位夫人,指望她们能在陶老爷面前为自己说点儿好话。
大夫人:“老爷,亭儿买的梳子我都看过了。那小物什做得倒还算精致,当然,和芙蓉坊的东西是不能比的,却也比一般街上卖的要好些。”
她这话说得左右摇摆,也不知是帮了陶秀亭,还是害了陶秀亭。
陶老爷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家里的事情本来就多,现在又死了个人,你爹我还不知道会不会吃官司呢。亭儿啊,你平日里不干正事也就罢了,我也从来没指望过你能为我分忧,但不帮忙你也不能添乱啊!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再给我惹祸了。”
“这两天不要胡乱出府,听到了没有?”
白诺惶恐地点了点头,然后退下了。
入夜的梆声敲响,众演员虽然各怀心事,但为了迎合古代人的习性,也都早早回了各自的房间。
朗月如弯钩,幻蝶化识海,恰似庄生。
是夜,晋锋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不是晋锋,还是伍子彦。梦中的他仍在演戏,只不过个头比现在的伍子彦要矮一些,身板也不那么结实。
那是少年时期的伍子彦。
白墙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有月洞红漆的大门虚掩,门内有一别致的闺房。
梦中还有个长发的少女,俏生生、水灵灵的,正坐在镜前打扮梳妆。晋锋眼前似梦似幻、黑白泛黄的画面也遮不住她一头秀发的柔美——明星荧荧开妆镜,绿云扰扰挽青丝——她长发及腰,朴素的木梳被青葱般细嫩的手指捏着,从上而下自发丝间流水般划过,竟没遇到一点儿阻隔。
女孩好像察觉到屋里站着另外一个人,于是转过头来,冲晋锋一笑。
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慢慢地打开了她的芯儿。
晋锋心中腾起一股欣喜,但似乎是梦境的缘故,他看不清那少女的长相,只在心里认定,她必定是极美的。
“你来啦,正好帮我从后面顺顺头发。最近它长得太快了,我都够不到啦。”
温顺的声音配上一头柔美的秀发,正如那首诗中的描述: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晋锋走上前去,接过梳子,一双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托起那缎子一样的乌发,小心翼翼地梳了起来。
扑鼻而来,一阵沉香。
那是少女头发的香气。
少女的香不是闺房小姐常用的那种香料的清香,也不是花街歌女涂抹胭脂后的浓香。她的香,是陈年花酿的醇香。
这女孩一头浓密的秀发,竟然散发出一股醉人的酒香——这种味道可不是醉酒之人熏鼻的冲味,而是那种悠悠深巷里若有若无传来的梨花春的气息。
闻到它的味道,就能想象出,一双白洁的素手端着长长的木勺,从古朴的酒坛中舀出清澈的一瓢。木勺凑在她粉红色的唇边,少女浅尝一口,秋水般的明眸波光盈盈——这风景惹人心酥,得以闻其味者更是欲罢不能。
晋锋只用一跟纯色的布条将手中瀑布般的长发简单地束上,但少女一低头,几缕青丝便从额前垂落,为这个年纪的女孩特有的青涩中平添了几分妩媚。
不知是伍子彦本人情绪的影响,还是眼前的景色太迷人眼,晋锋陶醉其中了,明知是梦境,却生不出想要清醒的念头。
画面一转,绿柳巷中。
一束腰肢轻摆,一抹青丝摇曳,如灵巧的湖笔般画出好看的弧度,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在巷子里提篮而行。几个顽童突然从角落里奔了出来,一只泥呼呼的手一把拽住少女背后的长发,用力一扯。
“啊哟——”
少女发出一声惨叫。
这声尖锐的惨叫瞬间划破深巷的寂静,仿佛那被折磨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她的血肉!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疼得直不起腰来。顽童们趁机用脚狠狠踩向那铺散了一地的墨色乌云,直把她踩得哀呼连连,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少女的牙齿紧咬住下唇,几乎要把那片嫣红的唇瓣咬出血来。
“别踩啦,求你们别踩啦!我好疼,好疼!”她凄惨地讨饶,可施虐者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兴致勃勃地蹂躏着她的长发。
孩子们折腾够了,也觉得无趣,便“嗷嗷”叫着要离开。他们一边蹦跳着,还一边唱着:
“伍家有个怪女娃,长了长长怪头发。
长发及腰碰不得,一碰她就痛哇哇!”
“痛哇哇哟痛哇哇!”
少女含泪,用疼得发颤得双手掬起地上被踩得灰扑扑的头发轻抚,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无声哭泣。
画面再一转,陶家酒铺里。
晋锋搬着一个大木桶,一步一停艰难地挪进了铺子。柜台旁坐着那个少女,她似乎长大了一些,挽着活泼俏丽的垂鬟分肖髻,头发上则多了几支好看的簪子。
方才她一直在写字,听到晋锋进来,便迈着小步过来帮忙。
“哥,你怎么一个人就把酒桶给搬进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妹子你躲开,这桶上有木刺,刮到你头发就不好了。”
“没事,我小心着哩!”
“别别别,桶上有灰,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少女轻笑:“我是在哪里长大的,还怕这些?”
说罢,她伸出一双小巧的手抬起木桶的前端。她手上的皮肤虽然白净,但掌心薄薄的茧子和手背上隐隐凸起的青色都告诉别人,她并不是一个坐在深闺里绣花的大小姐。
木桶落地时,二人都出了一头汗。
晋锋喘着粗气问道:“妹子,刚才干啥呐?”
“我刚想出一张方子,心里惦记着赶快把酒酿出来,就急匆匆地记下了。大哥,你先别说话。你出了一头的汗,容易着凉。”
女孩踮起脚尖,为晋锋擦下额前的汗珠,晋锋也撩开她那晶莹额头上粘着的一缕碎发。看对方顺从垂下眼睑的模样,他心里有些地方软软的。
酒铺的东家陶老爷进门,刚巧见到这如清水出芙蓉般的少女。他痴得半天都没动弹,眼中尽是惊艳、**、独占……
画面最后一转,街上敲锣打鼓,正有女子要出嫁。
一顶红泥小轿,一匹高头骏马,女子撩开帘儿探出头来——微风拂起大红的头巾,露出一张不甚清晰,但绝对年轻白皙的面容来。
“哥——”
梨花春的醇香从远处飘来,又渐渐远去。
送亲的队伍渐渐消失在晋锋的视线里,他似乎能看到一串随风挥洒的晶莹,和女子含泪的翦水秋瞳。
心中一阵扭曲,天旋地转,恍惊而起,长嗟喟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