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树恒到村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村子叫息心村，这村子也不算小，有七八百户人家，基本都姓安，马树恒本家在村里算是外姓。据马树恒的父亲马天奇说，息心村的马家是马树恒爷爷的爷爷，也就是高祖父马昆在风水镇开枝散叶后于息心村安家形成的。
当初，马树恒的高祖父是位道士，青年时即游方万里，行至此地，已是四十不惑之年，许是厌倦了风萍浪梗的生活，便于风水镇驻足扎根，还俗后娶妻纳妾，一口气生下八男二女，马家八兄弟齐心，在清末民初于这逸致县闯下了赫赫威名，被称为“城东八骏”。后来八兄弟在父亲的要求下，在息心村买地安家，八兄弟当中有五人生有男丁，留下后人，这批后人也就是马树恒的爷爷辈，共有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当中，却仅有四人在内地留下后人，另有一人因在民国做了省部大员，蒋家王朝在大陆覆灭时随老蒋到了台湾，至今未有音信；其余八人或死于战乱或死于批斗或没添男丁只生养了女儿。
所以到如今，息心村的马家人也并不多，只有四家九户是本家人。马树恒的爷爷是其曾祖父留下的独苗，结婚后生有三子三女。马天奇在家里排行老二，在村里同代人当中算是比较有学问的人，生性纯朴善良，为人和和气气，一生务农，因闲遐时翻看其曾祖马昆留下的手札习得看风水的皮毛之术，也间或为本村人相宅看好、操持婚丧嫁娶事宜。
马树恒进家门口时，发现家里堂屋有村人来访，想来又是找父亲相宅看好，请写帖子的。马树恒早已是司空见惯了。尽管接受现代教育的他不信父亲相宅看好的这一套，可想一想，不少当官的人，家中办个什么事还都要请人看看的，村里人找人相宅看好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于自己羞于见人，便不敢直接到堂屋，悄悄溜进灶间，胡乱吃了点东西。等来人走了之后，这才走进堂屋。此时，父亲正好写完一帖子，红纸金字，上书：
入庠祭祖文
惟木有本，惟水有源。本固者枝茂，源远者流长。荷祖宗之庇荫，不肖后嗣安旭贵，采芹藻于北大，游璧沼之京都，虽微末之蚁程，亦本源之发祥。敬备盘餐，恪具壶觞。九原有知，来尝来格。
尚享
马天奇写得一手好字，这帖子是用正楷端端正正写就。马树恒却不能完全看出是什么意思，只好向父亲询问，父亲满脸沉重地为他讲解了一番，马树恒才知道，这是一篇准备向祖宗报告家里孩子考上大学的祭文。大意是说：
祖宗保佑，上天显灵，您老人家的子孙安旭贵考上了首都的bj大学。这虽然只上家族发达的一小步，可也是祖宗们在天保佑的功劳。现在子孙们准备了酒菜，祖宗们天上有知，应该很高兴吧，快来享用吧。
听完父亲的解释，马树恒满脸羞臊，心中暗恨自己不争气，丢了祖宗们的脸面，不知道祖宗们若真的在天上有知的话，会是多么的气愤难平。心里暗自愧疚着，马树恒含泪向父亲保证道：“爸，我知道自己不争气，辱了门楣，让您失望了，但请相信，过几天我就去县二高复习，明年高考，决不会再让您期望落空。不考上名牌，孩子就不再踏入这个家半步。”
听闻此话，马天奇连忙摆手，双眼湿润，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说得太重了，太重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是知道的，从小看到大，这孩子一向刚强坚毅，从不认输，说到做到。高考成绩刚下来时，自己可以体会到儿子当时是多么伤心沮丧，还经常担心儿子想不开，做傻事。此时儿子又下了这样的保证，一面觉得甚是心慰，一面又非常心疼儿子。只好开导儿子说：“人各有命，命中没有，争也无用。考不上，也没关系，没关系的……”
马树恒自然是不信命的，挺了挺腰，抬手擦去泪水，郑重说道：“命，受于父母，系于自身。命中有无，不在天意，非靠父母，而存乎于心。心中不欲，一事无成，心中若想，万事皆能。”
这几句话，马树恒说得很坚定。这几句话并不是他临时起意想到的，而是他刚上初中自我意识觉醒时自己总结的，初中三年，每当生活、学习、练武过程中遇到压力、碰到坎儿时，他就在心中默默念叨这几句。
尽管可能有点唯意志主义，这几句话在初中时却给了他极大的勇气，面临躲不过去的困难时，他不会试图去躲、去逃避，而是硬着头皮顶上去，不把困难克服决不罢休。从升入初中进班时的倒数第三名，他在短短半年时间就挤身到年级前十名，后来更是名列前茅。可以说就是因为有这种精神，用自己的精神意志压倒了面临的各种困难，才让他有了初中时代辉煌的过往。
马天奇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足足一分钟有余，之后深吸一口气道：“你心中有数就好。”说完转身离去。
马树恒站在堂屋，仰头望着屋顶，凝视良久后，想起那张《入庠祭祖文》，伸手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把“北大”、“京都”默念了无数次，他要把这两个词刻在脑海，记在心里，印在灵魂深处……
当天晚上，马树恒在自己的书房做数学、记英语，心中烦闷时，那张《入庠祭祖文》便浮现在脑海，想想上面的内容，他便把烦闷当成困难，一次次地把他们压倒、排遣出去。这一晚直到凌晨一点半，马树恒的书房才熄灯。
熄灯后，马树恒却并没有立刻入睡。躺在床上，闭目回想今晚所学，一开始时，还不能完全回忆出晚上都做了哪些题，记了多少个单词和句子，但半个小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清明。晚上所做的五十道数学题、一百二十个单词和五十个英语句子居然清清楚楚地排列在大脑中。这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学习体验，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大脑如此聪明，每道数学题的归类、解题公式、推导步骤、延伸结论都能丝毫不差地回想起来，一百二十个单词的记忆顺序都回想得顺畅至极，五十个英语句子转念即出……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还不到五点钟，马树恒就醒来，容光焕发、劲头十足。夏季也不用装太多衣服，只套上大裤衩，便出门往村东下地的路上跑步锻炼身体。二十分钟后回到院子里打了套太极，更觉精神振奋。
马树恒家在村子最东头儿，东墙之外就是一片小树林。他拿起高考前的英语资料，番强就到了树林里，盘腿坐定，脑海里开始回想昨天晚上学到的内容，还是记得那么清晰。
用时很短便回顾了一遍之后，马树恒开始大声读英语短文。读完一篇，就闭上眼静默回想，虽然不能全部记起，却也能回想出**分之多。把没回想出的句子再看一遍，重点记忆。就通过这两遍，他便能记住全文，只是不太熟练而已。之后他通过大声读、小声说、一口气说短文等类似李阳疯狂英语的方法，很快就解决了不熟练的问题。
就这样，到六点半，母亲喊他吃早饭时，他已能滚瓜烂熟地说十篇五百单词长短的短文了。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学习效率。
此刻的马树恒有种莫明其妙的感觉，感觉自己又被幸运之神眷顾了，一个隐形的保护神把眼光再次投射在自己身上。继而他想到，为什么高中三年就过得那么窝囊呢？
一个在初中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为什么换了个大环境就不适应，就无所适从，就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评价，那么容易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
也许从大处讲，是因为自己的境界不够高卓，自己的心志还是不够坚定，自己的处世原则不够稳固；从具体说，也许是因为在县一高，没有遇到促使自己上进的人，没有机会接触发挥自身长处的事儿，没有找到适合县一高具体环境的学习方法等等。
满意地合上资料，面带笑容，马树恒站在林边抬起脸，面向朝阳。此刻旭日东升，霞光瑞彩万缕千条，映照在脸上身上、心间眉稍。他觉得三年高中生活的种种压抑、彷徨、苦闷和屈辱在晨光下块块消融、片片稀释、点点飘飞，阴霾之气倏然散尽，开阔心情豁然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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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屋下大蛇
吃过早饭后，马树恒把碗一放，就回到自己的小书房用功学习。这一天除了吃饭、解手之外，马树恒基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小书房，学习效率非常高。
翌日，天还没亮马树恒又是早早起来复习昨日所学的内容。到了接近早上六点时，有村人到了家里。父亲从堂屋出来，手里拿着前天写的《入庠祭祖文》的帖子，交给来人。来人感谢了几句，放下两盒烟，满脸高兴地离去了。
祖宗留下的规矩，若今日找人写的帖子，那么应该在明日或后日早上六点以前取走。这是因为在古代交通、通讯条件较差，取晚了容易耽误事。只是现在很多人不再讲究这个了。
马树恒自从前天晚上开始学习就觉得自己好像有如神助。其实初中三年里，他经常都有这种感觉，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自己好像总比别人幸运，有一个隐形的保护神在身边帮助自己一样。有时即便遇到什么危险，也总能逢凶化吉。只是高中这三年，好像自己的这个保护神消失了，学习、生活总让自己很不如意。
马树恒了解到算命先生把这种现象称为“运程”。虽然他不愿相信算命的这一套，但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自己初中三年时是走“好运程”，而高中三年走了“背运程”。
想到自己的情况，马树恒走出书房问父亲：“你给别人看好相宅，还有那些算命的给人算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