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了还会一晃一晃,足下似乎踉跄了一下,站得不怎么稳。
但他没停下来。
耿老爷子在拱门那儿就站住了,静静地看着依然比谁都固执、依然比谁都执拗的郑存汉。
从他认识郑存汉开始郑存汉似乎就是这脾气,记得他刚跟郑存汉入伍当兵时郑存汉大字不识一个,可郑存汉天生有着一股拧劲,在发觉识字有好处后他就拼了命地学,每天除了操练他就是在跟识字的人请教,从别人那讨来的老字典都被他翻得散了架。
后来队伍里来了个老先生,那位老先生觉得郑存汉这劲头实在难得,就开始给郑存汉启蒙,郑存汉如获至宝,学得无比投入,他那手好字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那位老先生的地位似乎不低,郑存汉得了老先生的青睐,很快也被提拔了。可惜的是在一次敌袭之中老先生丧生,他们那一小支队伍也死剩了几个人,就连他的命也是郑存汉救下来的。
于是他们被收编到其他连队里。
郑存汉变得很沉默,但表现依然出色,上头在听说他是那位老先生教导过的人之后又给了他一个机会。
渐渐地郑存汉又成为了拔尖的那个人。
那时候耿老爷子还挺小,对郑存汉生出了一份崇敬之心,牢牢跟紧郑存汉的脚步做事。而那时候同一连队里能跟郑存汉相比的就只有当时的副连长叶盛鸿了。
必须一提的是,当时还比郑存汉略逊一筹的叶盛鸿就是如今的叶家老爷子。
这也是耿家和叶家素不往来的根源。
那时候郑存汉和叶盛鸿感情极好,因为叶盛鸿出身好、见识广,而郑存汉思路活、感觉敏锐,两个人聊起来可以忘了吃饭,睡觉也不忘往同一个被窝里挤,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只可惜好景不长,郑存汉很快就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叶盛鸿的队伍被困敌围,他有着救与不救的决定权。
当时的情况按照正常来判断的话就是前往营救必行会异常惨烈,就算能把人救出来也会带来更多的死伤。
郑存汉选择了不救。
结果他判断错误,叶盛鸿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回来了。当时连队里开始流传“郑存汉故意不救叶盛鸿想要除掉这个威胁”的留言,叶盛鸿也不再与郑存汉亲近,两个人渐渐形同陌路。
后来叶盛鸿从他们连队里调走,稳稳地往上升,郑存汉却因为“放弃叶盛鸿”这件事被记了一笔,没了任何往上走的机会,逐渐泯然于众。
和唯一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反目成仇,郑存汉似乎更沉默了。直到有一回接到一个夜袭任务,郑存汉才像活了过来一样,开始了紧密的部署。
在那场夜袭中郑存汉拖着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大腿,亲手毙了那支东瀛军队为首的人。
圆满完成这个任务以后,郑存汉向军委递交因伤退伍的申请,消失于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耿老爷子是在许多年后翻看旧档案,才知道郑存汉亲手毙掉的那个人就是当初领队袭击他们的人,原来郑存汉一直惦念着为那位教导过他的老先生报仇!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耿老爷子就忍不住唏嘘。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郑存汉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肩膀很大,而且有着一双宽手掌;他的眼神特别利,像是刮人的刀子一样,就算是教官让他说话他也说得很简洁:“我姓郑,全名郑存汉。”说完就坐回原位。
耿老爷子看着郑存汉并不怎么稳当地耍着拳,心里一阵发酸。连他这个学着郑存汉做事的人都能出头,要是那会儿没那么多周折,郑存汉也许会走得更远吧?
耿老爷子心里一阵激荡,走上前喊:“连长!”
这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叫唤让郑存汉定住了。
他收了动作,转头看向耿老爷子。也许是分别太久了,他完全不记得耿老爷子这个人,他定定地站好,问道:“你是?”
耿老爷子搬出自己许久没在人前用过的本名:“我是耿良原!”
这个名字似乎让郑存汉想起了什么,他脸上有些恍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在淮昌?”
耿老爷子脸色一顿,苦笑着说:“这就说来话长了。”
郑存汉也没有避着耿老爷子的想法,虽然耿老爷子如今身居高位,但他既然选择喊他“连长”,那代表他并不是以上位者的姿态来跟自己说话的。
郑存汉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要是能结善缘的,他都会尽量结个善缘。这样的话就算自己真的有个万一,也有人照应着女儿和外孙。
郑存汉把他领到一边的石桌旁谈话,吴弃疾和季春来见状就找借口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两个意外重逢的旧识。
耿老爷子把自己因为大儿子的死而做下的乌龙事简单地交待了一下,又对小儿子的不争气捶胸顿足。最后谈及自己准备豁出老脸给儿子铺路,脸上不由有些疲惫。
郑存汉宽慰:“儿孙自有儿孙福。”
耿老爷子说:“话是这么讲没错,可事到临头谁又能真的看开?”
郑存汉想到自己家的麻烦事,没有说话。
耿老爷子注意到他的变化,问道:“连长你呢?小吴说他师弟是你的——”
郑存汉生硬地打断:“是我收养的儿子。”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那一代人大都有着过命的交情,谁家里要是没人了,替他们养大儿子也是常有的事,耿老爷子自己都帮养过几个,只不过没有正式收养而已。
耿老爷子说:“他肯定很聪明吧?能被季先生收为徒弟。”
提起郑驰乐,郑存汉脸色缓和下来:“很多人都夸他聪明,可惜就是太顽皮了。”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正绕着郑驰乐聊天,郑驰乐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老头子,照片晒出来了,你瞅瞅把你照得帅不帅气!”
郑存汉哭笑不得:“瞧瞧,就是这脾气。”
耿老爷子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满脸笑容地跑进来,他穿着裁剪合体的带帽长外套,戴着一看就是手织的围巾,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活力。
耿老爷子一愣,总觉得这少年越看越眼熟。
郑驰乐也对上了耿老爷子的目光。
前世季春来最不喜欢和耿老爷子这类人打交道,因而他跟这位老爷子并没有正式打过照面。可耿老爷子到底是个大人物,郑驰乐还是认得他的!
郑驰乐一看耿老爷子那神情就知道不好,耿修武不怎么跟叶家往来都觉得他眼熟,耿老爷子显然更经常跟叶家人接触,也许看上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郑驰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站着原地望向耿老爷子。
一老一少异常的对视让郑存汉也心生警惕。
事实上郑存汉知道郑驰乐的父亲是叶仲荣后也觉得事情凑巧,但更坚定了压住郑驰乐身世的决心。别人还好,叶仲荣绝对不行,因为他跟叶家还有旧怨在,就算叶仲荣没娶妻,郑彤跟他也好不了。
有着那样的恩怨在,她和乐乐的处境会更难堪、更不妙。
不过眼前主动认他这个“连长”的耿良原倒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选。
郑存汉对郑驰乐说:“乐乐,你去找你师父。”
郑驰乐连忙应:“好!”说完就飞似也地跑了。
目送郑驰乐离开后,耿老爷子说出了心里的疑问:“这孩子……跟叶家老大很像。”
郑存汉沉默片刻,终于第一次向外人说起了乐乐的身世。从发现自己女儿怀孕到得知孩子父亲的身份,没有丝毫隐瞒。
耿老爷子越听越不对味。
他总觉得郑存汉好像在……托孤。
耿老爷子一向藏不住话:“连长你这是……”
郑存汉替他把话说完:“我活不久了。”
一句话让气氛陷入沉默,郑存汉口里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实际上还不是放心不下?
耿老爷子说:“我上回也被下了病危通知,但还是挺过来了,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活好些年,连长你……”
郑存汉打断:“是癌症。”
耿老爷子静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保证:“韩家确实很霸道,叶家那边又是那种情况,要是知道了乐乐的存在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儿。连长你放心,我尽量会帮忙瞒着,绝对不让那边发现乐乐。”
郑存汉说:“多谢了。”
46第四十六章:应邀
当晚郑存汉就跟郑驰乐面对面地谈了大半夜。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郑存汉清晰地感觉出郑驰乐的变化。
郑驰乐身上有他四分之一的血脉;而且比之女儿郑彤,郑存汉觉得还是郑驰乐更像自己。他把郑驰乐送到岚山后;很快就从老战友寄回来的信里看到了这个外孙慢慢地变得坚强;凭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拼了命学习。
感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他在家里的地位也是非常尴尬的;他生母生下他后就去了,父亲再娶;第二年就有了另一个儿子。他那时候也气愤父亲另娶,跟继母闹得很僵;于是他也没念书,小小年纪就跟着人去城里帮工;后来碰上了战乱;入了伍,看着有文化的人都比较被看重,他才狠了心逼自己去学。
这才有了后来的机缘。
如果当时的世道好一点儿,郑存汉觉得自己不至于太穷途潦倒。这世上能吃苦、能忍耐的人本就不多,只要吃完了别人吃不了的苦头、忍完了别人忍不了的艰辛,最终总会有回报。
郑存汉对郑驰乐的希望就是这样,希望把他逼到极致,逼得他放弃不该有的想法、逼得他放下不该有的执着,这样才能真正地驰骋前行,这样才能真正地快乐起来。
事实上他的外孙已经做到了。
虽然早熟必然是因为忍受过许多痛苦,但郑存汉心里还是欣慰居多,毕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不及慢慢来。
而且他也没办法像耿良原一样手把手地教自己的儿子怎么继续往下走,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选择的是把郑驰乐放到必须独立的环境里面,让他独自面对更多的东西,通过这样的磨练尽快成长起来。
他相信这个跟自己最相像的外孙完全可以走出来,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等站到未来回头一看,所有的艰辛和痛苦其实都不算什么。
想要的一切也能够轻轻松松地拿到手。
而郑驰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