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看看天,赶忙扔下手里的《战国策》,匆匆冲出书亭,手忙脚乱地收起雨棚,又赶忙把用折叠桌改成的报摊支在了门口。
“噗哧!”
对面开书亭的嘎三不由地乐出声来,一口凉白开喷出两丈来远。
老威瞪了嘎三一眼,自己也不由地笑了。
老威并不算很老,不过三十四、五的样子罢了。
可似乎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相熟的伙计们就早已老威老威地这样叫开了。
他顾不上理会嘎三,顺手把一张硬纸板牌子竖在报纸堆上,字是瘦金体,铁钩银画,力透纸背:
当日晚报每份五毛
“刚才下雨,手脚还是慢,字都打糊了,明天重写一张。”
他一面收钱,递报,一面自言自语道。
几十年的老街旧邻,他当然知道嘎三笑些什么,他也觉得自己的样子挺可笑的。
不过可笑归可笑,报摊的事情终究马虎不得,这巴掌大的报摊一晚上的赚头,九平方大小的书亭做上一个礼拜,也未必做的到呢。
“俗,真俗!”
他摇摇头,伸手去摸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战国策》。
“我说大学生,你说谁俗呢?”
他愕然抬头,便看见邻居金凤姐似笑非笑的浓妆大脸。
“我说我自己,我自己,金凤姐,来张晚报?”
“我讲呢,”金凤姐一面啃着个发皱的苹果,一面随手翻着报摊上的报刊:“给你个胆子你也不敢骂人的,三岁看小十岁看……现在谁要晚报,有《大千世界》没有?”
没等老威答话,她就啐了口苹果皮:“呸,算我白问,你这里要有这个,太阳从西边出来,嘎三~~~”
她顾不得招呼,便转头奔向嘎三的笑脸,和手中挥舞的小报,浑不顾老威报摊上,被她翻成的一片狼藉。
“没教养!”
书亭地上,二饼轻轻地嘟囔了一声,一双藏在600度近视镜片后的小眼睛,始终没离开手里的《十三经注疏》。
二饼是老客人了,老威的书亭开了六年,他差不多也来了六年,每次来,一呆就是几个钟头。
只是来虽然差不多天天来,却从没见他买过一本书。所以每次进来的时候,他的脸总会涨得通红,低着头,小声地打个招呼。
老威不管,也不问,反正他也习惯了,但凡能在这又窄又闷的铁皮房子里久待的,差不多都是这类只看不买的主儿。
“反正我一个人看是看,多几个人看不也是看。”
“嘟嘟嘟~~”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又停了,他看也不看,径直走到对面杂货铺的公用电话前,拿起了话筒。
手机是小棋给他买的,小棋是他的老婆。
“你死在那破摊子上干嘛!又不回家做饭,我……”
老威默默地把话筒移开:不用听下去,他也知道小棋在说些什么。
话筒里嘈杂半晌,终于戛然而止,老威长吁一声,轻轻挂上了话筒。
“那个……二饼……”
老威摩挲着手里的铁锁,看着地上盘膝而坐的二饼,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二饼不舍地合上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一手撑地,慢慢地爬起身来,随手把**下垫着的旧报纸折好,掖到书架底下:
“就走,就走……”
天色已经黑了,嘎三的书亭也已关张,在他的门口,他弟弟嘎四正忙活着支台子,架锅灶,拉电线,张罗起自己的大排挡来:
“老威,阿来碗粉丝汤!”
老梧桐树上,那个年久失修的电喇叭忽然一阵哆嗦,发出一连串时断时续的刺耳尖叫,惹得街上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抬头瞥了一眼,却并没有一个人能真的听出点什么究竟来。
………【(二)】………
“老威,昨儿格晚上被老婆罚跪搓板了罢——来个煎饼垫垫?”
嘎四立在自己的煎饼小车后,一面调侃着,一面百无聊赖地用手里的小铲,敲打着摊煎饼的铁板;身后不远,睡眼惺忪的嘎三“噗”地一声,把一大口牙膏沫和漱口水,喷在自己的脚前。WeNXuEmI。cOM
老威笑了笑,没答话,自顾自凝神贯注地磨着墨,肘边的报摊上,撂着一块新剪的硬纸板。
“写颜体罢,饱满,有气势。”
任五伯手执儿臂粗的大抓笔,饱蘸清水,头也不抬地在石鼓路面上奋笔疾书着。
他退休前是一家大厂的收发,现在是一个什么仓库的夜班门卫,早在还被街坊们叫做任五哥的年头,只要不下雨下雪,他就差不多每早不拉地跑来这石鼓路上用清水写字。
“五伯,你歇歇罢,就老威那几堆破书,你让他写金体银体也没得人来,还颜体——四子,你好收摊了。”
嘎三手脚伶俐地拉开自己书亭的卷闸门,拖出块贴满五颜六色海报画片的门板支在门口,嘴里不住声地说着。
任五伯摇摇头,慢慢站起来,甩了甩大抓笔上的水珠,长长伸了个懒腰:
“该回家歇了,晚上还出活呢。”
已收好摊子的嘎四忙递过一套煎饼:
“冷了,就八毛,八毛。”
任五伯佝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渐渐淡薄的晨蔼中,只留下石鼓路上那几行龙飞凤舞的清水大字。
二饼低着脑袋从拐巷里转了出来,腋下挟着个大笔记本:
“纪念白求恩,五伯伯的字写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老威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顺手把写好的颜体硬纸板戳在报摊上:
新到早报,每份二毛。
太阳一点点地高了,石鼓路上龙飞凤舞的纪念白求恩,也慢慢化作了毫无意义的几摊水渍。
这正是这片临建里的小摊主们一天中最无聊赖的时光,上班的都早已上班去了,不用上班的闲人们,自然也用不着这当口就从自己舒服的床上爬起来。
老威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书亭前,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脚前那一小片石鼓路面。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有事没事地摸摸这路面。
所谓石鼓路,其实是用打磨好的大块卵石铺成的道路,天长日久,那一块块卵石被来来往往的车轮步履打磨得光滑锃亮,活象笼屉里喧腾腾的馒头。
出神半晌,他才直起身,搬过一张矮桌和一堆书,摊开摞稿纸,准备写些什么。
“丁灵灵~~~”
自行车铃声回荡在空旷的石鼓路上,清脆得仿佛三月的春雷:
“老威,邮件,汇款单,签字盖章。”
“乖乖龙地冬,四十块,老威,什么文章啊。”
二饼咽着口水,扶了扶眼睛腿。
“豆腐块,关于历史的,”老威掖好汇款单,打开邮件,翻开寄来的杂志一字一句地看着:“啧啧,印错了,这里我明明写的是对的,明儿个……”
“嗳嗳,老威老威,”嘎三倚在门口,拿着本花花绿绿的漫画,呼啦呼啦地煽着风,尽管着早春的天气,非但不热,似乎还隐隐透着点寒:“我跟你讲,你呀,去写点儿漫画,武侠,保管发,你看看,你看看,比晚报卖的还快。”
老威苦笑道:
“这个,我不会写。”
嘎三咂咂嘴:
“你小时候小人书不是看的比哪个都多?都看到狗肚子里了?你啊……不讲了,算我没讲,中午杀盘棋怎么样,这日子,真他妈没劲!”
老威点着头,一面忙着把杂志上自己的豆腐块剪下,翻出个大簿子来,小心翼翼地贴上去。
这簿子粉红锻面,还缀着丝带和蝴蝶结,很精致的样子,不过锻面和纸边,都已有些泛黄变旧了。
这还是他发第一篇豆腐块时,小棋送给他的,那时候,还没有这间书亭。
簿子最初的十几页,每篇文章都贴得很别致,文章间的空白处,错落点缀着彩笔画的花花草草,和已经有些褪色的小贴纸。
老威摇摇头,合上簿子,走近书亭,顺手扔在书架的顶上,但听噗的一声,腾起一小团灰尘来。
老威赶忙眯起眼,灰尘里,悬在书亭顶上的绢灯显得越发陈旧黯淡了。
那绢灯也是小棋买来亲手挂在那里的,还是书亭开张那一天的事情罢?
“我说,咱们开个书亭罢,进些好书,上档次的,又能长知识,又能赚钱,听我的,没错!”
当然听她的了,小棋上过大学,书的事情,不听她的听谁的?何况,自己真的喜欢看书。
“我布置的怎么样?这绢灯漂亮罢,嗳,真想一直坐在这儿不回去,我跟你说,在这么雅的环境里看书,就算一天不赚钱,心里的是高兴的。”
想到这里,老威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一天不赚钱当然没什么,可每天不赚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搬过张高凳站上去,拿了块软布,小心地擦拭起绢灯上的积尘来,可擦了半天,这绢灯还是朦朦胧胧的样子。
他呆呆地站在高凳上犹豫着是否该更用力一些,却又生怕捅破了那似乎已颇不牢靠的绢面。
“嘟嘟嘟~~”
搁在书架上的手机忽然不停地响起来,他一骨碌溜下高凳,抄起手机,跑到亭外。
“嘿嘿,肯定又是打错了,除了小棋,现在谁找我?”
他端详着那个陌生来电号码,决定不去睬它:接一次,也要好几毛的。
那手机抑扬顿挫地叫唤了许久,才泱泱地止住了声音。
差不多晌午了罢?小孩子们细碎轻快地脚步声,已扣响了远处的石鼓路面。
………【(三)】………
夕阳,懒懒的夕阳,又透过稀疏的梧桐叶片,在长长的石鼓路上,画出一条条淡淡的格子来,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孩子,正翘着一条右腿,在格子间欢快地蹦跳着。(看小说到顶点。。)
大威捧着本翻破了的厚书,低着脑袋,急匆匆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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