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咚地开了,一个五尺高的车轴汉子走了进来,身上满是灰尘。
他看看麽妹,又看看床上的我,眼中满是怒色。
麽妹慌忙站起来,拉著他在一边不住地耳语。
那男人的脸色渐渐舒展,甚至有些羞涩和惭愧。他呐呐地挪到我面前,搓著他的大手:
“我叫耿石头,这里的村长,她、她的男人。”
我的伤好得很慢。
虽然石头两口子和来喜尽心尽力地伺候,但对於我的内伤,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村里的郎中悄悄来看过,开了药,虽不能说无效,药效却慢得像夏日里总不下山的太阳。
麽妹总是很温柔地宽慰我,照顾我,来喜更是几乎寸步不肯离开,石头则更是一有时间,就到处打听外面的风声。
我不想给他们添太多麻烦,我想走,可有心无力。
石头带回来的消息很多,有不好的,也有很好的。
不好的消息是,我杀死的老者居然是潮帮的瓢把子、摩天剑洪琨,在粮河上下二百里,潮帮的名声是可以用来治疗夜哭的顽童的;
好的消息是官府并没有大肆搜捕追究。
虽然我当差不久,却也不难想明白:县太爷在眉县是太爷,在朝廷里却不过是个小小县令罢了。勾结黑道,串通奸商,私盗官赈,激变饥民,这个是什麽罪过,那位刘县令比我们都心中有数,他当然不想把事情闹大。
无论如何,风声总是一天比一天小,我的心情也宽松了许多。
病去如抽丝。
我已经能扶著桌子自己慢慢走到外面,再慢慢走回来。
不好意思总让麽妹两口子照顾,石头要为生计操劳,而麽妹的腹中,正孕育著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装作生气,把来喜赶得远远的:这些日子他累坏了,该让他好好玩一会的。
正是午饭後,一天最热的时候。
柳叶耷拉著,知了有气无力地叫著。
来喜并没有回来吃饭,石头却回来了,正说著打听来的事情。
忽然马蹄声疾,卷著粗野的吆喝叫骂声倏忽而近。
石头扒著窗洞看去,脸色登时大变:
“潮帮!快,上房!”
房是草房,厚厚的茅草屋顶足可蔽人。
石头小心地用草把我和麽妹盖好,转身爬向天窗。
我们急忙拉住他,麽妹的脸上满是乞求。
“我是保长。”石头用力甩开我们,憨厚的笑脸很快消失在天窗上方,天窗紧紧地关上了。
二十多匹好马,马上高高矮矮,个个一身白衣。一望而知,他们都是黑道上的好手。他们呼啸著,叫骂著,让村里的人出来。
连日饥荒,村民在家的本不多,即使在家的,也早吓得躲得远远,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为首者狠狠啐了一口,从马鞍下摸出一块沾满鲜血的木片,高高举起,摇晃了好几圈,其他白衣人喧哗起来,嚷著要烧屋杀人。
我剑鞘的残片!来喜!
我挣扎著摸到剑柄,却被麽妹按住了,她恳切地用眼神止住我。
石头挺直了腰板,不紧不慢地走到对方马前:“我是保长,这里的治安我要负责。”
为首者催马逼上一步,俯瞰著面前的男子。
剑光忽起,血光忽现,石头的双耳已经被砍掉。
麽妹差点叫起来,紧紧咬住了自己的衣袖。她的手死死按住我,不让我动弹一下。
石头痛楚地闷哼一声,却仍然挺直了腰板。
“我是保长,光天化日,你们不能在这里行凶。”
他结实的身体忽地一晃,栽倒在地,一条左腿已经齐膝而断。
“如果不交出我们老大的仇家,我先杀了你,再杀光全村。”
石头抱著短腿,竭尽全力坐起来,眼里喷著怒火:“你们有什麽……”
他再也没有说完,头颅已滚落在马前。
麽妹仍死死抓住我不放,尽管她的眼泪已经流干。
我的手紧紧攥著剑身,血已经把裹剑的蓝布染红。
干草飞迸中,我的身影冲天而起。
麽妹惊叫起来,而那个为首的白衣人连惊叫也没来得及发出,我的人已欺上马头,我的剑已贯透他的咽喉。
他重重地摔下马,跌在石头的残躯上。
我不及多看他一眼,剑气已和身形凝为一道杀气。
一片白光扫过,就如午後无孔不入的烈日阳光。
七、八个白衣人甚至没来得及下马,就已身首异处;其余的匆忙下马来迎,却无法遏阻这怒涛般的剑意,就像手指堵不住流水。
我怒喝著往来呼啸,所到之处,敌人应声倒地,没人能挡住我的凌厉一击。
圈中的敌人也吼叫著,一步也不後退,但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最後只剩下两个。
他们两个都带了伤,像一双浴血的野兽。
我的身上也带了10几处伤口,我感到自己的体力正一点点地消逝。
两个敌人对望一眼,突然双双踏後一步。
他们身形暴起,一条长枪,一对双刀,一起袭向草屋屋顶。
屋顶上,麽妹已露出半边脑袋,一双泪眼茫然向前,浑无半点反应。
我惊呼一声,纵身而起。
纵起的是3人,落地的却只有两个。
一枝长枪牢插在屋檐下,枪杆上连著半边身躯,一双手还死死攥著枪身。
另一个白衣人落在地上,踉跄著退了两步,右手鲜血淋漓,右刀已经脱手而飞。
但我的精力也消耗殆尽,落地时也有些飘忽虚浮了。
脚边一个倒下很久的白衣人突然坐起,扬起了左手。
我的眼前一黑,一下子什麽也看不见了。
我怒吼著向後急跃,可一双手死死扣住了我的腰,一个**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沈重地锤在我的腹上、肋上。
耳轮中仿佛又传来另一个白衣人嘶哑的狞笑和麽妹惊恐的呼声。
我的脑际忽然一片光明,无边无际,照彻天地。
剑流星般飞出手,我听见白衣人最後的惨呼。
“扑通!”
我和紧抱著我的白衣人一起跌落河中。那双手渐软渐松,终於离我而去。
岸上好像有人在高叫我的名字,但我已经无力挣扎,更无力喊叫。河水挟著我顺流而下。
我的身躯渐渐麻木了,只觉得水流越来越温柔,就像晚儿凝望的眼光,就像明儿灿烂的笑容。
光明消散了,黑暗和激流很快吞噬了我的一切知觉。
………【第十四章 都付一歌中】………
“麦熟稻米香,哥哥尝未尝?东虎西山狼,哥哥忙未忙?。(看小说到顶点。。)……”
虽然自打两个月前,我听见那个可怕的噩耗之後,已经自以为哭干了所有眼泪,但面前这对眉县来的父女唱起这首歌谣时,眼眶又湿润起来,是泪?是血?
啪地一声,黎学士投笔於案,墨花飞溅。他本来正在为王剑写一篇祭文。
“何须复烦笔墨……”他喟然长叹。
学士娘子的眼圈也红红的,紧紧地搂著我。
他们是来京城投亲的,明儿托他们给我捎来了信。
信是请人写的,只有3行字:
“鞋子小三已经穿上;团扇小三再也看不到了;不要为我担心。”
团扇上的我,脸上泪痕宛然,是她在哭,还是我在哭?
我已听说,事後沿河百姓全体出动找寻打捞了三天三夜,却只找到了那把剑。
听说那把剑被父老们埋在家乡他爹爹的坟边,棺材是王剑的哥哥一锤一锤、一钉一钉做的,抬棺材的是牯牛蔡弟兄。
墓碑是县里的秀才写的:王剑大侠埋剑之冢。
听说那个瞎子王,拿了一壶酒,坐在坟边,唱了整整一夜的戏文。
听说在石河湾村还有一座王剑的坟墓,旁边还有一座坟,墓碑上写者:义士耿石头之墓。
我还听说……
我想不下去,脑海里一片混沌。我拔出剑,冲到院里,一剑一剑砍在花枝上,假山石上。
“西狼东山虎,哥哥苦未苦?无住又无衣,哥哥知未知?……”
歌声悲凉婉转,剑刃砍在山石上,迸出星星火花。
我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亮,我仿佛看见,王剑那双明亮的眼睛……
“菜花年年开,哥哥来未来?坟头青青草,哥哥老未老?……”
午後的茶馆,生意总是很清淡的。
两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坐在屋外的凉棚下,听著远处放牛郎的歌声。
我回头望去,他靠墙坐著,双睛黯淡,眼泪一颗颗滴落在手中的刻木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河边。
他浑身是血,眼睛紧紧地闭著。
他的身体好重,腿好长。
他的眼睛终於睁开,却再也没有了那明亮的光辉。
“可惜啊,王大侠走得太早了,现在的世道,唉……”
“刘县令不是革职问罪了?”
“可是奸恶之徒,还是数不胜数啊,就拿前几天来说吧,东村的张员外,为了4斗欠租,拆了两家房,逼死3口人啊……”
“这、唉……”
啪嗒!
一声脆响,他手中的刻木已断成两截,他挺直腰,攥紧了拳头。
我惊喜地看著他,仿佛又看见那柄已深埋在他爹爹坟边的利剑。
“不过说来也怪,不过几天,张员外突然在睡梦中不明不白地丢了脑袋。”
“有天在焉!有天在焉……”
两个书生丢下茶钱,叹息著走远了。
他的神色松弛下来,摸到断了的刻木,脸上竟露出一丝窘态。
我笑了,可惜他看不见我的笑脸。
我走过去,抱住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宽阔而温暖。
“你笑了。”他握住我的手。
“不必这麽著急的,老鼠我已经有了,不是吗?”
“我、我是想做个哄小孩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