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不免有些憋不住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把脸使劲转向门外。他知道,戴安娜非但不喜欢藕粉,甚至连白糖都是从来不沾的。
其实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一向对后湖不屑一顾的她,怎么突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嗳,这个周末我们去你爸爸家罢,我的车刚办了张进湖的通行证呢。”
不过车固然可以进得大门,这山坡好歹还是要自己爬的,小郭忍不住又看了看戴安娜那对又细又高的鞋跟,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戴安娜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又微笑道:
“伯父,这湖里条件不太好,住得还惯罢?”
“惯,怎么不惯呢,看到湖水,闻到花香,吃白饭也香呢。”
他瞥见环子挟着漫画,一溜烟地跑下山坡去,赶忙追出去喊道:
“不要玩的太晚了,等歇儿我们去馆子吃饭!”
回头看看小郭,一张老脸又绷得紧紧的:“小子,算你沾光,我早晨去订了白鹭的桌子,馋了罢?那块要不早点儿打招呼,就算是湖里头熟人,也是没得位子的呢。”
已是午饭时分了,湖畔的肯德鸡,芳桥两边的快餐部,早已传来一阵阵喧嚣。
白鹭饭店的天井被一片桂树掩在一处面湖的小山坡上,湖风轻轻掠过,几片不知什么花的花瓣,在空无一人、擦得干干净净的一排排藤桌椅上不住地翻转着,跳跃着。
“以前这块啊,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一个人坐到吃饭,藤椅背上就搭了两把手,旁边一圈人排队等到你的桌子呢。”
小郭低低的声音,对戴安娜咬着耳朵。戴安娜对他眨眨眼,高声道:
“伯父,您随便点,今天我请客。”
老郭挑了张面湖背山,紧靠鱼池的桌子,竹拐杖一倚,气定神闲地坐下,悠然道:
“嘿嘿,到了这块么,就不用点菜了。”
“来啦~~~”
一声拖长声调的吆喝,一位胖大魁梧的老厨师,托着个青瓷鱼盘,轻盈地转了出来。
清清汤执,淡淡葱香,皮滑肉嫩的鲤鱼,嘴唇兀自一张一合着。
老郭老实不客气地先舒出筷子,在鱼脊上一点:
“吃!”
戴安娜斯斯文文地挟了一小筷子放进嘴里,眼睛登时一亮,顾不得说话,立即又伸手挟了一大筷子。
老郭却啪地把筷子拍在碟上:
“老孟,怎么搞的,怪不得没得人来,你这鱼,菜场买的罢?”
老孟双手一摊:
“老队长,天地良心,打鱼队解散三年多了,湖里头不送鱼,我不从菜场买,哪得办法呢?你老哥是打鱼队老队长了,你说说,怎么办啵?”
老郭不说话了,端起酒盅,闷闷地喝了一大口。
老孟转头看了看小郭:
“小子,你也是,老不来老不来,我跟你讲,你就算忘了你孟叔叔的鱼,也不该忘了这湖里头的樱桃。”
小郭的筷子一下凝住:翠洲的樱桃树上,银珠也该挂果了罢?
“爷爷,爸!”
环子一阵风跑进来,带着股淡淡桂子的香气:
“刚才瘸爷爷家的小姐姐,带我摘桂花去了。”
可不是么,纤纤桂枝上,淡淡的几粒金黄。
小郭忽地站起来:
“我带环子去一趟就回来,戴安娜,你陪爸先喝两杯。”
“嗳,早去早回,你最喜欢的湖虾锅巴,我等你们回来出锅!”老孟追出去喊道,随即轻喟了一声:“你看看我,没得事提樱桃干什么!”
“以前啊,全城百十万人,一年到头,吃鱼全靠我们后湖,翻湖拉网的时候,工厂、部队,都组织人来帮忙,那个热闹啊,跟过年差不多呢……”
老郭那略带醉意的声音,透过桂树丛和太湖石,悠悠地在湖风里飘荡着。
………【(四)】………
淡淡桂子的香气,仿佛那若有若无的酒意一般,和着湖风,在樱桃树间悠悠地飘荡着。WeNXuEmI。cOM石岸斑驳,樱树错落,红绿斑斓、不过指尖大小的樱桃,在繁叶疏枝间时隐时现。
还似当年的涛声罢?湖水仿佛,环子却已经七岁了。
还似当年的笑语罢?一叶扁舟掠过,把一舟笑语,轻轻载来,又轻轻载去。
小郭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枝叶沙沙,如耳边细语,恍惚间,他的面色也越来越温柔。
环子却似乎突然大了几岁,不再跳,也不再闹了,只静静抱着一株缀满樱桃的银珠,喃喃地不知述说着什么。
“你、你坏……”
一个女孩轻柔的声音陡地自树丛中响起,小郭一怔,却见影影绰绰,女孩似笑非笑的娇羞,和男孩似窘非窘的憨态。
他不觉笑了: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湖风飒飒,樱树沙沙,他的笑容渐渐凝结在嘴角,心中涌起一阵阵地酸涩:唉,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一阵脚步声悄悄地近了,细碎而轻巧,仿佛怕搅碎了湖风,吵醒了樱桃似的。
“这块我跟你讲过的,我从小最喜欢的地方。”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来的是谁。
戴安娜的脸色红彤彤的,仿佛熟透的东塘樱桃:
“我知道,我还知道,东塘、银珠、垂丝、细叶、青叶,中国所有的樱桃,都出自这里,只是湖畔石多土少,栽种受限制,所以产量不大,一季采摘,不过三百多斤,其实……”
小郭转过身,眼神忽地湖水般深邃:“对于你们来讲,这片樱桃林就是这些名字,这些数字,可是在我们眼里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片笑,一片哭;每一棵树,都是一个朋友,一个故事,你懂不懂?”
戴安娜凝望着他:“我懂,这里是你们的回忆,你们过去的生活。”
小郭看了看她,正待开口,环子却松开树干,扭头喊道:
“爸,爸,妈跟我讲完了,你来听啵!”
这株银珠似乎没什么特别,只是矮一些,细一些。
“这棵是小菱要生环子,进医院的那天和我一起栽的,一年苇,二年竹,樱桃要等七年熟,环子七岁了,它也第一次挂果了。”
小郭轻轻的抚着树干,一如当年抚着小菱的长辫:
“天下樱桃数后湖,后湖樱桃数银珠,这银珠啊,好吃难种又难熟,别的樱桃早都下市,它还是青青的在树头上挂到,非要等到头一场霜,进湖的游人都穿上毛衣,它才红红的结满了,远远看上去,像满树的小星星。”
“银珠又好吃,产的又少,每年秋天霜一下,城里头人就像抢一样,一起到湖里头来。那时候都是自己编的小竹篓子,垫上荷叶,红的烫人,绿的淌水,大姑娘小媳妇提到在堤上来回跑,一篓子五毛,几天就没得了。”
“小菱爸妈走得早,靠姥姥带,每到这时候,湖里头老人可怜她,都让她多摘几篓子,多卖几篓子,她啊,老是拿白手帕扎个大辫子,蓝褂子,黑鞋儿,码头,桥上,到处跑,卖的啊,比哪个都快,喊的啊,比哪个都脆:‘樱桃~~~~阿要’”
小郭静静地说着,戴安娜静静地听着,湖风轻柔着,把桂子打起的一圈圈涟漪,从樱桃荫下,缓缓送向湖水深处。
“你看,你还是不懂。”沉吟半晌,小郭才又开口道:“这片樱桃不单是我们过去的生活,也还是现在和以后的生活。”
戴安娜的眼神似乎有些不自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环子踢着石子,玩着不知哪儿摘来的桂枝,小嘴一张一合的,似乎也急着说些什么。小郭走过去,一把抱起他:
“乖儿子,你要讲什么?”
“我、爸、我饿了……”
环子扁着嘴,怯怯的声音。
是啊,老郭杯中的洋河,老孟灶上的湖虾锅巴,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罢?
脚步匆匆,湖水淙淙。戴安娜轻轻地,挽住小郭的胳膊。
小郭看看她,脸上颇有些歉疚:
“你看看我,你都讲了,今天你头一回挑头一个大项目,高兴,我倒好……不怪我罢?”
戴安娜摇摇头,一脸少有的温柔:
“你呀,以后不怪我就好了。对了,你知道么?”
“什么?”小郭放慢了脚步。
戴安娜欲言又止,终于,只是笑了笑。
“爸,爸,你看,瘸爷爷在吵什么呢?”
三岔路边,跨虹桥下,瘸叔的身边,围了老少十来个人。
他老人家八成又喝多了罢,这瘸叔,自打全哥搬走,他就总这样的。
还是快些走吧,老郭面前那杯洋河,不知端起又放下几回了呢。
湖风又紧,几粒桂子飘下,轻轻粘在戴安娜的长发上。
桂子开了,那翠洲湖畔的银珠,也快熟透了罢?
………【(五)】………
这些日子,小郭忙得再没空去湖里,甚至就算做梦,也很少梦见那片湖水,那片樱桃。wWw.23uS.coM
毕竟,除了湖水和樱桃,生活中还有更多的东西;毕竟,自己要工作,环子要上学,每个人都很忙。
戴安娜最近也很忙:
“嗯,你知道,我第一次挑头一个大项目,所以……”
风一天天凉了,那翠洲湖畔的银珠,也快熟透了罢?
已是黄昏了,办公楼外,一钩新月,朦胧在被乱糟糟的高楼划作小块的灰蒙蒙的天际。
湖上的月色应该明媚一些罢?虽然,如今的湖水,似乎也不那么清冽了。
“爸~~”
环子驮着个书包,捧了本租来的漫画,蹲在写字楼外的大理石柱子边,见他出来,一下子张开了双臂:
“期中考完了,那个,体育九十五!”
小郭走到他对面,笑嘻嘻地等着他说下去,环子却嗫喏着没了下文。
小郭笑了笑,旋即又装出副一本正经来。他当然知道,这样的意思是剩下的几门考得不怎么好,也不怎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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