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让龟孙们瞧瞧!”康王讨过宝马,翻身就鞍,呐喊着冲杀下去。
“孩儿们上!”比王捧着受伤的胳膊,咬牙站在沙包顶上:“散开些,莫吃了洋枪洋炮的大亏!”
岸上清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太平军一冲之下,登时立脚不住,潮水般溃退下去。
几个戴红蓝顶子的清将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挥舞着腰刀,没头没脑地劈砍着溃卒,总算把阵脚稳住,列队安炮,准备就地阻击。
宁王的马队忽地一卷,斜插清阵后的石卡,守卡清卒猝不及防,一面用鸟枪洋枪胡乱射击,一面忙不迭地转着炮口。
红旗红巾,倏忽间卷到石卡边,马上健儿们纷纷跳踞鞍上,双手先锋包(5),鱼贯掷入卡中。
“轰!轰!”
卡里的火药桶被引燃,石块、木条、旗帜、肢体,被爆炸的气浪不绝抛向天空。
“杀!”
熊熊火光中,宁王九尺九寸长、六十一斤重的春秋刀湛如秋水。
“杀!”
慕王一马当先,已冲到阵前心,劈手一枪,打翻了几个嗷嗷叫着冲上来的亡命之徒,顺手抢了杆矛子,直杀入垓心去了。
“杀呀!”
漫地黄旗,如秋风般卷过,清兵再也立不住阵脚,发声喊,退潮般向东溃去。
“杀呀!”
马兵,步兵,牌面,牌尾,都被这久违的胜仗鼓舞,一路呐喊着追杀下去,塘河上,天国水师那几条大小不一的划子,也顺流直下,船上水手,一面摇旗,一面跺着脚,使劲地助着威。
“前村石垒坚厚,洋枪、洋枪……”
宁王当先陷阵,本已追杀得不见了踪影,此刻却一阵风卷回来,气喘吁吁、没头没脑地喊着。
慕王望着他手里被打穿两个圆孔的春秋刀,胜旗一举:
“穷寇莫追,就地扎住!”
清人的旗帜已远远地只能辨得颜色,村里除了太平军兵将,就只剩了半圈残垒,一片空屋颓垣了。
一些初上阵的圣兵犹在眉飞色舞地回味着刚才的胜仗,老兵们却已裹好伤口,默不作声地掘起了堑壕。
“花斑,这是何村?”
“禀慕王千岁,此地是梅村,东距东亭四九,西北距锡金七九(5)。”
慕王吁了口气:总算与忠王、侍王大队会合在即,忠王亲临,诸路会剿,这一仗,怕是不会再败了罢?
一阵马蹄声碎,宁王领着几个将佐驰到近前,翻身下马:
“王兄,四周都已踏看,斥候哨卡,也都安排下去了。”
慕王微笑着拍了拍宁王肩头:
“好王弟,不愧是斩过勒伯勒东的独眼龙,今日此仗,除了航王叔的尿壶阵,就该是王弟尔的首功了!”
宁王的脸色有些苍白,听得此言,脸上绽出一丝笑容来,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前,捂在那贴肉密藏的小玉佛上。
张大洲顺着塘河匆匆走来:
“禀千岁……”
慕王皱了皱眉:
“不是让尔去请航王叔过村议事,如何一个人转回?”
“禀千岁,航王千岁有谕:‘天朝水师军律,战非全胜,水手不得过船登岸,这水师军律,还是癸好年间,我亲自拉了许将军面禀东王议定的,我若自身带头犯条,如何服得众?’这老爷子,真是油辣子,越老越辣火。”
慕王笑了笑,旋即又不笑了:
“康王、比王二位呢?如何不过馆和傩(6)?”
几位天将面面相觑,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一个个都只摇了摇头。
“我伲娘哉,炮好歹勿响哉!”
一座拆了半边屋顶的破屋前,蚕花一面喘着,一面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
她便是这村里的女孩儿,这便是她的家。
早在官兵前队跑到这村里,拉民伕,拆屋子,修石卡炮台的时候,村里的老老少少,就一夜里跑了个干净,都躲进了村外的苇塘桑林,两三年了,官兵跟长毛,又不是第一回在这里打仗,谁不知道厉害呢?再说,这次还有红头发绿眼睛的洋鬼子,和桅杆尖尖会冒烟的洋火轮呢。
本来大兵们没开走,他们是不会冒险回来的,蚕花这样十七、八的大姑娘,就更不敢了。
可不敢又咋的?炮打了三天三夜,大人可以忍,重病的娘亲,三岁的弟弟,如何熬得住呢?
她定了定神,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这才蹑手蹑脚地摸进屋去,在灶眼里摸索着,去寻自己藏在灶灰中的几个红薯。
“阿唷!”
腰眼忽地一紧,已被不知什么人的一只胳膊从后揽住。
“勿要,勿要哉!”
她哭喊着,使劲地挣扎,那只胳膊很有力,怎么也挣不脱。
“莫叫,莫叫么。”
身后,一个中年男子粗重的外乡口音。
蚕花更慌了,死挣不脱,情急生智,低头一口,狠狠咬在胸前那只大手上。
“啊呀!”
那男人吃痛放手,蚕花一挣而脱,疾步向外便逃。
不料那人身形矫健,竟一抢步,挡住了屋门去路。
蚕花差点一头撞在那人怀里,急倒退半步,定睛看时,却见面前男人约有三十八、九的年纪,一头长发,用红绿辫线挽着,穿一身半新不旧,绣了些蟒蛇的黄粗布袍子,戴两臂叮叮当当,或金或银的镯子,右臂抱在胸前,手背上兀自留着渗血的牙印儿,左臂垂着,臂弯上缠满了绷带,正午的阳光透过半边屋顶洒下,照得他那张被硝烟熏花的脸孔阴一块,晴一块的。
蚕花看得害怕,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莫哭,莫哭!”那男人竟有些慌了:“莫怕,我是天国的千岁,千岁呢,女娃儿,你跟得我,保你今生富贵。”
不知怎地,蚕花忽然不怎么怕,也不怎么想哭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面前男人胸膛上,那绣得云山雾罩的蟒蛇:
“侬勿要好笑哉,千岁?侬交关过得明岁,好再来寻我伲讲格白相话勿!”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柔,更带着些怯。
那男人却一下呆住了:
“千岁,明岁……”
蚕花见他出神,机不可失,弯腰从他腋下穿过,撒开脚丫儿。没命价向村外跑去。
那男人浑如不觉,兀自倚在没了门板的门框上发呆。
“老哥,比王千岁,你这是怎地了?”康王不知何时从颓垣后闪了出来:“你歇一下儿,待小弟帮哥把这女娃儿绑回来。”
“由她去吧。”比王摇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明岁,千岁,唉,明岁……”
已是深秋了,虽然屋外正午,阳光方炽,但河风吹过,两人的脊背,都不由渗出阵阵寒意来。
注释:
1、胜旗:太平军术语:督战用的小旗;
2、妖窟:对清营的贬称;
3、洋庄:晚清对西洋输入的熟铁前膛火炮的俗称;
4、胜角:太平军术语,即海螺号;
5、九:江南某些水乡地方旧时习惯,称九里为一九;
6、和傩:广西方言,即和睦商量之意。
………【(三)】………
“上帝啊,每推进一码,都要付出十几条生命的代价,太残酷了!”
史密斯望着垅头堤上,那满地伏尸,和被炮火削平了的坟包土坎,不由连连在心口画着十字。WENxueMI。cOm
“走吧,洋兄弟。”纳王不紧不慢地催着马,冷冷地吐出一句来:“你莫不是在啥子米亚打过大仗的洋官?连这点儿死人也没得见识过,不会吧?”
史密斯摇摇头,若有所思:
“纳王大人,您有所不知,克里米亚虽然打得惨烈,但双方的装备、实力却是相当的,是兵船对兵船,臼炮对臼炮的战争,这,这,恕我直言,这简直是,简直是绞肉机么!”
“大胆!”一个不知什么天福(1)愤怒地吼道,尽管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绞肉机:“我真主灭妖,十去**,你这洋鬼子,居然、居然、”激愤所至,稍不留神,一个趔趄,险些从驴背上趔趄下来,赶忙一手抱住驴脖子,一手提了提破皮靴,居然什么的,也就没再居然下去。
纳王却一直沉默着,旗角拍打着他的脸颊,也让他脸上的神情,忽阴忽晴地,显得颇有些诡异。
史密斯是英国人,原本是白聚文的部下,白聚文和其他伙计们都走了,可他却硬是留了下来,这次从苏州出来,是随纳王增援梅村前敌的慕王、宁王、航王他们的。
梅村已经近了,千里镜里,慕王的八尺五寸金色方旗,在夕阳里闪着灿烂的光芒。
“小弟,嗯,小弟接到忠王殿下谆谕(2),已饬佑王、荣王、来王、会王出平望、吴江、震泽,护王出吕城、黄埭接应,命小弟等出队赴援,合力共破无锡城下残妖,怎样,前几日不是听得打胜了,如何两日两夜了,还在这个小村子打圈圈儿?”
听得纳王的冷言冷语,慕王铁青着脸,只闷闷地哼了一声,没有作答,康王却扯着嗓子嚷开了:
“老哥,王兄,你莫要讲风凉话了,打圈圈儿?能打圈圈儿就莫得错了,这帮妖崽子,又是地窝子,又是开花炮,我们兄弟几个扑了两日一夜,连那个,那个嘛村来着?”
“坊前村。”比王跟道:“连坊前村的门坎儿都没得摸到,慕王、宁王千岁都中了枪伤,康王哥的那匹宝马也给炮子儿打死了么!”
慕王忽地站起来:
“都莫再言了,如今天京合围,苏省亦危,残妖洋鬼,作怪不已,忠王严谕,有进无退,便面前是火海,说不得也要冲过去的。”
宁王点头道:“我主天王万岁讲得好,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小弟少歇儿便摸黑再扑一次,我便不信……”
纳王阻道:“莫要急,莫要急,小弟自苏省出司,带得桌椅絮被,秫秸草袋数十车,倒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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