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军号,伴着炊烟,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出操的弟兄又少了五个,唉!”
“哼,那些洋鬼子长官自己都懒得出来,咱哥们凭什么这么卖力?他们洋鬼子怕长毛的炮子,咱哥们不怕么?”
“嘘~~~”
几个一面晨操,一面窃窃私语的常胜军华勇(1),眼睛余光里瞥见雷纳德锃亮的马靴,不约而同地住了口,缩脖拢袖地跑远了。
雷纳德望着华勇们蹒跚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向戈登的帐篷走去。
“进来罢。”
听得雷纳德的报告声,戈登撑着桌子,慢慢直起腰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雷纳德,他的长官一夜都未曾合眼。
“长官,我认为我军近来的士气实在令人……”
戈登打断他:
“我知道,本来正想找你商量一下的,你先看看这个写的怎么样。”
桌上放着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的通令,大意是城中叛军已呈分裂之象,胜利在即,慰勉部下不要过于顾忌近日的伤亡。
雷纳德放下通令:
“长官,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
“什么问题?”
“您对叛军即将分裂的判断,是出于个人的分析,还是得到了确切的情报?”
戈登沉吟着:
“前几日娄门外的战事你我都领教了,如果叛军持续这样的抵抗,我们是承受不起这样惨重的伤亡的,可是这两天黄翼升、程学启、况文榜几位将军的政府军向齐门、盘门外的石垒作试探性攻击,居然轻易得手,根本没有遇上实质性的抵抗,我想,我们的伤亡固然惨重,叛军的精华,恐怕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是苏州城呢?”雷纳德的眼神里透着焦灼:“难道您想把常胜军投入残酷的城市巷战?归根结底,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战争,况且,城里还有许多妇孺和无辜的和平居民,长官,我们是职业军人,不是华尔、白聚文他们那些冒险家。”
戈登伫立着,沉默着,半晌,才缓缓开口:
“雷纳德中尉,我命令你把这份通令立即传抄分发到各联队各团,不得有误。”
雷纳德略愣一愣,无声地立正、敬礼,拿起通令,转身便走。
“如果你想减少不必要的牺牲的话,中尉,”雷纳德走到帐口,戈登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想办法去说服城内你的叛军朋友,接受我们的善意,不要作毫无价值的困守之斗罢。”
中英文合璧的通告高高张贴在营门,通告下,常胜军的华洋兵将们聚成一簇,互相询问着诵读着,交头接耳着,眼神里,表情里,彼此传递着将信将疑的心思。
雷纳德远远地坐在塘河堤上,望着营门的方向,河风吹散了他的头发,却仿佛总也吹不散他满心的犹疑和阴霾。
“万大人这样有闲啊。”
一个儒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身看时,竟是一身便服的江苏巡抚李鸿章,他急忙站起来,立正敬礼:
“李抚台。”
对于这位李抚台,他一向颇有些好感,不但因为这位满肚子奥妙的中国经史的政府大员对他们欧洲人不似其他红顶子高官那般视作异类,也因为自从在常熟城下授予自己六品虚衔时无意得知自己的中文姓名后,公私场合下,李抚台总是很亲切地称呼他“万大人”。
望着阳光下,李抚台那亲切和善的面庞,我们的万大人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个机会。
“嗯,嗯,万大人急公好义,本官甚是感动,甚是感动,万大人所虑皆是,皆是,嗯,嗯。”
听完雷纳德的陈述,李鸿章连连点头,一脸的真挚诚恳。
“抚台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城里的叛军同意放下武器,您和政府就能保证他们生命财产的安全?”
雷纳德紧盯着李鸿章的双眼,阳光下,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清澈得可以见底。
“嗯,嗯,本抚台身为江苏巡抚,城中大小人等,皆是本抚台的子民,只要朝廷法度许可,本抚台何忍横加屠戮?万大人,你放心,本抚台指天地为誓,只要你办成此功,必让你过得去,决不食言。”
雷纳德不错眼珠地凝望着对面这位从一品的大员,江苏一省的父母官,良久,才缓缓道:
“主说过,不要指着天起誓,因为天是我的帐幕;不要指着地起誓,因为地是我的脚凳,我宁可相信您的道德和人格,抚台大人。”
“这洋鬼子,懂得个球,老大人就是老大人,高,实在是高。”
程学启缓缓从堤后转出来,望着雷纳德的背影,鄙夷地撇了撇嘴。
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旋即消散得不见了踪影:
“学启,你也该准备准备了,这剿贼也好,立功也好,说到底,还不是你我爷们的事情么?”
苏州城西,灵岩,傍晚。
一支三百多人的太平军队伍匆忙地踏过荒芜的田野和空无一人的山径,偃旗息鼓地向苏州方向开去。沿途村落,人烟俱寂,炊烟渺然,偶或从东方传来几声炮响,惊得荒冢野犬,咻咻地吠上几声。
“唉,真不知天父天兄如何看顾的,前面是光福,再往前走,便是苏福省了。”这支队伍的首领,忠庆朝将(2)吉四,跨在一匹骨瘦如柴的黑驴背上,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摇头:“辛酉十一年,我随佑王(3)出司至此,村村锦绣,户户余粮,塘河码头上,一望俱是贸丝洋船,如何,不过两载工夫,便……”
“哼,天王在京里见天宣诏,道是铁桶江山,自然天下太平,便如此太平么?”开天义(4)邓合浦提了提破草鞋,紧走两步,跟在吉四的驴侧:“就嗣钧也无计较,尔我这三百人,铺排来此,能作甚用场?”
说到激动处,不免手舞足蹈起来,便听嗤地一声,身上的破袍子又多了一道裂口,脚下也是一个趔趄,踩上块尖石头,险些坐在地上。
“大人!”紧跟在后面的张丞相,开天义的大旗手一手挟了旗杆,一手急忙托住开天义的后腰:“醒醒(5)些。”
“邓弟,莫如此讲!”吉四虽然喝止着,却总也掩不住自己一脸的黯然。
一骑快马,从苏州城方向疾驰而来。
“禀朝将大人,小卑职奉受天天军主将亻戎天义吴习玖大人将令,前来迎接,并请大人入省助守。”
吉四点点头:“知道了,尔回复尔家主将大人,本朝将即刻入城便了。”
那报马已驰出十余步,忽地勒马回身道:
“残妖洋鬼作怪,甚属猖獗,娄齐葑盘诸门皆不能通行,大人须小心在意,只取胥门大道,方得入城。”
开天义奇道:
“怎地如此了?忠王千岁不是遣洋枪参护入城,大破妖鬼,诛除甚多么?”
报马黯然道:
“这却不差,可惜天王严诏连连,四百洋枪参护,皆被圣旗金牌,急调天京助守去了,忠王千岁也以无锡奔牛,次第告急,前日出城救应未归。”
“尔去,小弟便不去了。”待得报马去远,开天义磕一磕破草鞋帮子,立定了脚跟。
“不去如何使得!”吉四嗔道:“就嗣钧将令如山,铺排尔我务从吴大人调遣,便死,也须死在城里的。”
“他吴习玖是义爵,我邓合浦须不是义爵?老哥,尔还是朝将,是上司官,如何这般不知体面?”
吉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仍然黑着脸道:
“大家皆食天禄,何须计较此等末节,天色不早,尔我还是速速进城为好。”
开天义索性扯过自己大旗,铺在地上,一**坐了上去:
“尔要去便去,就嗣钧铺排尔我苏福省镇守,此间亦是苏福省,我开天义邓队便在此真忠报国便了。”
张丞相和开天义队的七八个兵将望望开天义,又望望吉四,一脸的为难。
吉四一摊手:
“尔要在此,便在此好了,兄弟们开拔!”
见吉四一行走远,开天义懒洋洋地立起,对随着他留下的那七八个兵将挥了挥手:
“我队便镇守于此了,尔等速去搭两个窝铺作圣营,张丞相,尔把本大人的大旗挂去树上,须挂得低些,莫太张扬了。”
“大人,如何好?”
胥门的轮廓已清清楚楚扑入眼帘,一个扛着面破锣的不知什么天燕忽地问道。
“什么如何好?”吉四怒道:“尔亦想学那开天义否?尔我皆广西老弟兄,如何……”
“刘大人须不是此意,”一个不知什么天福把用破布包着的没鞘单刀掖在左掖下,疾走两步,赶到吉四驴前:“兄弟们前番协守官圩胜出(6),锅帐俱失,粮草油盐小菜皆无,已饿了数日了,如今入城助守,总须禀明吴大人,调拨些粮草器械,否则莫说开仗,便站也莫能站稳了。”
吉四为难道:
“尔等又不是不知我天朝体统,我这朝将比吴大人的主将尚高出数等,如何写得禀帖?”
什么天燕揉着肚子道:
“大人,尔顾得体统,便不顾得兄弟们肚皮?”
吉四涨红了脸,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大人莫急,卑职倒有个好计较。”什么天福眨了眨眼珠:“禀帖尔但写无妨,但落款,莫署衔盖印,我等兄弟们自列名衔禀上,也就是了,如此既顾得大人体面,亦不失恳求之诚。”
吉四吁了口气:
“便依贤弟。”
书手倚在吉四驴背上,龙飞凤舞,很快写好禀帖,天福、天燕、天豫、天侯,十五个有爵位的大将依次签名画押,盖上了自己的大印。
吉四接过封好的禀帖,觉得作为一军之主,有求于人,自己好歹该写上点什么的。
就写“吉四上”罢,虽没念过两年书,这几个字好歹还是会写的。
可到底写“兄吉四上”,还是“弟吉四上”呢?照理说,天国排弟兄,认官不认岁数,何苦就论岁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