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王面无表情,忽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阊门的卡子,是哪个把守?”
“是小卑职。”汪有为道。
“阊门外的湖垒,大洲,是你队守把,对不对?”
“是,千岁,您……”
纳王忽地一笑:
“没什么,你们去吧,今夜头更本藩要去城外阳澄湖耍子,须从你们两个卡子过,晓得不晓得?”
两个天将面面相觑:那阳澄湖,不是久已陷入清妖手中了么?
“千岁,您……”
纳王笑容顿敛:
“我么子?本藩要从你两个的卡子过,使不得么?”
“使得自然使得,不过……”
“使得就行了,还有,此事莫让旁人晓得,你二人欢喜跟到本藩,也随你们。”
夜,阊门外,城上城下营盘的灯火,早已渐渐的熄了,只有间或几声梆子,几声铁哨,被寒风吹过,在湖面上远远地传了开去。
汪有为和张大洲并马立在卡后,笼着袍袖,缩着脖子,不住地跺着冻僵了的双脚。
“风这般大,这纳王千岁怎么还……对了张老弟,听得馆里先生闲摆,这张有嘛子弓长张,立早章,你我兄弟这么些子年了,还莫晓得你老弟究竟姓的是嘛子张呢。”
“嗨,老哥你还不晓得,小弟和老哥一般的睁眼瞎,字认得我,我认不得字,再讲小弟是个孤儿,蒙纳王千岁带养到今日,哪里还记得嘛子弓长立早,只是张飞张翼德是嘛子张,小弟就是嘛子张好了。我讲老哥,听人言道,吏部新近保了你升王爵千岁,真的假的?”
“真的倒是真的,好像封我个嘛子武王,前些儿吏部还派人关照过,升官的人太多,典镌刻刻印忙不过来,我这王印开印,怕是要再等上一年半载的。”
“一年半载,这天国江山还有没得一年半载还难讲呢。对了,老哥,你这武王的武,是弓长武,还是立早武?”
汪有为挠挠头:“我大字不识得一个,哪里知道嘛子弓长武立早武,改天问问先生好了。”
一个熟悉地声音忽地在他们身后响起:
“你们倒清闲的很。”
二人悚然回头,却见纳王一身渔人打扮,牵了匹四蹄都包了厚厚一层棉花的黑马,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他们身后。
“千岁,我们……”
“莫罗嗦,换身衣服,随本藩来!”
秋风起,蟹脚痒,这阳澄湖,素来是以清水大闸蟹享誉江南,暮秋十月,又正是蟹膏最肥的时令。
此刻阳澄湖畔这间废弃破落的湖神庙里,煮酒正温,烹蟹正红,可座上那几位穿着寻常渔户衣服的来宾,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胃口。
程学启一身青布袍褂,一手持蟹螯,一手端酒碗,眉目顾盼,满面春风:
“郜哥,两位老弟,别见外,吃点喝点,小弟知道,这苏州城里那个什么圣粮,这些日子,怕也没什么油水了吧!”
对面坐着的正是纳王郜永宽和两个天将。汪有为和张大洲闻得此言,对望一眼,再不客套,顾不得使箸,便捋袖伸手,狼吞虎咽起来。
纳王却不动,只冷冷看着程学启。
程学启放下蟹螯,双手捧碗:
“郜哥,小弟敬你一碗!”
纳王端杯饮尽,放下杯子,神色不变,仍是冷冷地看着他。
程学启笑了:
“郜哥,小弟知道你信不过我这个晚辈,小弟让你见一个人,国魁,进来罢。”
一个瘦削的中年人从门外闪入,抱拳笑道:
“永宽兄,还认得我么?”
纳王定睛一看,不觉惊叫道:
“你你你、你不是国魁贤弟么?”
他指着来人,向两个天将引见道:
“莫只顾吃喝,你们也见识一下,这位是本藩、是我的盟兄弟,郑国魁,庐州城外的郑大郎,记得不记得?”
两个天将闻言一惊,急忙起身施礼,神色颇为恭敬。
他们当然记得,庐州城外郑大郎,乙荣五年(1)大军驻庐州时,纳王郜永宽还不过是殿右二十指挥李秀成麾下一个小小的卒长,打先锋抄了城外大户郑家,这郑大郎一介书生,竟单身闯圣营,要以性命换回老父的万卷藏书,郜永宽对这书生的胆色甚是钦佩,不但偷偷送还了全部书籍,还和他拜把子换贴,做了异姓兄弟。听说这郑大郎在圣营呆了一月,讲了一月的三国说岳,行辈老的弟兄,多有认得他的。
程学启招呼郑国魁坐下,对纳王笑道:
“老哥没想到吧,国魁现在也带兵打仗,已经做到副将了。”
纳王满脸的诧异:
“国魁,你不是读圣贤书,想做嘛子翰林的么,怎么,当上带兵官了?”
郑国魁歉然道:
“小弟也是时势所迫啊,永宽兄,你一心子承父业,想开个大生药铺,把分号开到湖广九府每个州县,不是也当了什么纳王,什么远千岁么?”
纳王素来沉静的脸上腾地泛起一阵红云:“国魁,旁人笑话我,你这读书人也笑话我,我这王,现在我们天国封到两千多号,还值半分银子么?”
郑国魁肃然道:“着啊,永宽兄,你是个明白人,仗打了这许多年,想来也打得够了,说老实话,小弟一个书生,这杀人的差事,也早做的厌了,兄若有心,可怜这江南百姓困苦了这么久,早些顺时而作,你我弟兄,便可了了自家心愿,从此再不沾这刀兵血腥了,如何?”
两个天将都不吃喝了,两对眼睛,不错眼珠地看着纳王。
纳王捧着酒杯,若有所思,沉吟不答。
郑国魁倾前身子,一脸的殷切:
“永宽兄,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小弟我么?”
纳王点点头,放下酒杯,想开口说什么,却终于欲言又止。
程学启笑眯眯地看着,他知道,话说到此,郑国魁这书呆子便唱不转了,这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是得他老程自己来捅:
“郜哥,你放心,小弟明人不说暗话,李抚台李老大人是小弟和国魁乡里乡亲的父母官,平生最好的是英雄好汉,郜哥和周文嘉、伍贵文、汪安钧四位只要弃暗投明,献城来归,小弟的薄面,抚台老大人的恩典,保四位二品总兵的前程,张老弟,汪老弟,你们几位投诚,也保几位三品副将的顶子,怎样?”
两个天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中皆溢出惊喜之色来。
纳王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旋即又消逝无踪:
“几位当永宽是魏延么?忠王对我恩重如山……”
郑国魁打断他的话:
“你们的什么天王是洪秀全,又不是李秀成,那个洪秀全是个什么东西!评书里讲的好,君不正,臣投外国,秦叔宝、姜伯约,五虎上将里的马孟起,黄汉升,不都降了么?”
程学启也劝道:
“郜哥,上回小弟劝你取李逆首级,你不肯,小弟和李抚台知道你最重义气,也不来逼你,如今那李逆也出了苏州城,那个广西佬谭木匠谭绍光,你和他还有什么情面好讲的?”
纳王低头踌躇着,庙里四人,都摒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决断。
庙外一片寂静,几粒星星,冷冷地照着湖面。
不知过了多久,纳王慢慢抬起头来:
“国魁,我信你,不过老程,你和你那个李抚台老大人,我可就不那么信得过了,怎么样,敢和我郜永宽歃血盟誓么?”
郑国魁看了看纳王,又看了看程学启,没有马上回答:招降纳叛倒罢了,封官许愿,关乎朝廷体制,却不是他一个三品副将可以拍胸脯打保票的事情。
程学启却大剌剌地站起身,拔刀在手,刷地一声,割破了中指,鲜血殷殷,刹那间染红了一大碗酒:
“我老程对天盟誓,刚才说的许的,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叫我八辈子不得好死!”
更深了,湖神庙微弱的灯光,仿佛鬼火一般,忽明忽暗地,在凛冽的湖风里闪烁着。
注释:
1、乙荣五年:太平天国乙荣五年,即清咸丰五年乙卯,公元1855年。
………【(十四)】………
清晨,苏州城内。wENxuEmI。cOM
“唉,娄门石垒,终究还是莫能把得住。”
慕王谭绍光心里喟叹着,脸上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态,按着剑,仔细查看着城根草
地上露水的痕迹。
“千岁,城外房屋,已是一片瓦砾,苏福省又是水乡,掘地三尺,便是泉水,残妖要
开垅口,只怕不易。”
一个参护轻声说着,一面用脚尖反复拨着草梗。
慕王点点头:“虽如此,残妖洋鬼,甚属猖獗,尔等务宜醒醒。”他一抬头,望见娄门城楼:“尔等四下留意查看,本藩上去看看。”
城楼上,刚刚击退敌人一次猛扑的将士们疲惫地倚在女墙上,三千斤的大铜炮已炸了膛,无声偃伏在垛口上,史密斯领着几个圣兵,正抡着大锤,使劲砸着他一向当作宝贝的那几门野战炮。
“阁下,”史密斯见是慕王,起立敬礼:“炮弹打完了,我们正在做最后的打算,准备流尽最后一滴血。”
慕王使劲拍了拍史密斯的肩头:
“尔能如此,真是好兄弟,尔众人俱是如此想么?”
几个圣兵没有答话,眼里却都溢出坚毅的神采。
“阁下放心,这座城池的工事已做了加强,虽然炮弹耗尽,至少还……”史密斯话还没说完,城楼东南角,又是枪声喊杀声大作:“清妖扑城!”
史密斯不再多言,匆匆立正行礼,拔枪在手,领着圣兵们向喊杀的城角跑下去。
慕王目送着他疲惫瘦削的身影在晨曦中消失,转身传令道:
“来人,速请纳王、康王、比王、宁王来此议事!”
“王兄,不,郜哥,小弟已经探得真切,谭木匠在娄门上,随身只得两个参护,广西猴儿大队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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