馊天安放下手里的砖块,抹一把满面的硝烟血汗,轻轻骂了一句。
“馊天安,尔是三江两湖人?”
吴习玖靠在城垛边,用撕下的一角官袍,裹着右腿的炮伤。
“禀大人,小卑职是湖北兴郭州(4)人,渣天侯是安徽来安人,彀天燕是……”
“大人何须多问,”渣天侯打断他的话:“我等俱是天国将士,溥天之下,谁非上帝子女?”
吴习玖喜道:
“道得好,尔我……”
“清妖洋鬼反贼,又扑上来了,兄弟们诛妖!”
不绝枪炮声中,一个不知什么官爵的将士,操着不知何省何县的口音,一面向城下猛掷着先锋包,一面不住声地高喊着。
注释:
1、魂爷:就是上帝,拜上帝教以上帝为一切世人灵魂之父,天王曾说“万样魂爷六日造,今时今日好诛妖”;
2、外小:太平天国称不参加太平军也不参加清军的普通百姓为外小;
3、《天情道理书》:东王杨秀清于甲寅四(公元1854)年组织编纂,目的在于阐述天国的政策和宗旨,以教育官兵部下,书尾附有题为东王所作的一组诗,用通俗语言和古代英雄人物的事迹勉励部下真忠报国,本文所引便是其中一首,当然,东王目不识丁,这些诗句可能系他口述别人记录整理,也可能干脆就是找人代笔的。
4、湖北兴郭州:清代湖北兴国州,范围大约在今大冶市境内,太平天国避讳“国”字,改兴国州为兴郭州。
………【(十六)】………
“真是神仙窟宅,本抚台也不算孤陋寡闻,这忠逆的府第,真真是平生未见之境呢!”
李鸿章站在苏州城忠王府工字殿门口,望着摇摇相对的东西音乐亭,曲径通幽的回廊小径,绚丽工巧的梁枋彩绣,和玲珑剔透的假山湖石,不住声地赞叹着。23Us.com
“这忠逆自咸丰十年十月大兴土木修此伪府,役及数千人,经营三四载,至今也未完工,实在可怜亦复可笑!”一个幕僚捻着长须,摇头叹道。
李鸿章沉吟道:“这忠逆在长毛中号为解事练达,他尚如此,余贼可想,这洪逆的气数,怕也差不多了。”
“不过大人,”另一个青年幕僚打断他,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李逆颇能要结人心,江南各府愚民,至今念叨此贼好处的,还大有人在呢。”
李鸿章抬起脸来,不远处的院中,一群淮军长夫,正七手八脚地拆除着那座高耸巍峨、四方五层的大望楼:
“除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你们看,这贼人的望楼,说拆,一个时辰也就拆了,可苏南百姓心中的沟沟坎坎,就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填平的了。”
“禀老大人,”程学启绷着黑脸,匆匆从院外走近,看了看李鸿章周围从人,欲言又止。
李鸿章笑了笑,挥手示意众人回避。程学启待众人走远,这才气哼哼地将一份禀帖递上:
“老大人看看,郜永宽他们八个贼子,也太不成体统了罢。”
李鸿章接过禀帖,打开扫了一眼,噗哧乐出声来:
“郜镇台永宽,伍镇台贵文,汪镇台安钧,周镇台文嘉,协台汪有为、汪怀武、张大洲、范起发,禀上李协台讳鸿章乡老大人台下……这、这算哪儿跟哪儿啊!”
“老大人,就这样的也能做官,咱们朝廷的顶子,也太不值钱了点儿罢?”
李鸿章眉头深锁,脸上却泛出些笑意来:
“学启,你也别笑话他们,你当年投诚时候,那两笔禀帖,怕还不如这个呢。”
程学启一张黑脸涨得紫红:
“老大人如何这样讲?老程当年投诚,四眼狗可还猖獗得很,说句该死的话,这江山姓谁,还两可呢。这八个贼子,长毛得势,做千岁,当大人,得意的了不得,死到临头,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猪狗不如的东西,咱大清朝,留这样的东西做啥?”
李鸿章凝视着他的眼睛:
“学启,你不是因为他们献城,没捞得抢掠,因此记恨上了罢?”
程学启急忙辨道:“大人哪里话,老程是朝廷命官,哪里会喜欢抢掠呢?以前抢的,那叫贼赃,洋鬼子抢得,咱们堂堂官兵,凭什么抢不得?”
李鸿章又笑了:
“可这次戈镇台约束部属,秋毫无犯,大得江南清流赞许呢!”
程学启一撇嘴:
“熊!他们这次倒真的没抢,也不用抢了,他们进城就占了观前街扎营,横在咱们和郜永宽他们当间儿,那些贼子怕死,想拿洋人当挡箭牌,早送一提金,晚送一秤银,都捞饱了,还抢个鸟!”
李鸿章不笑了:
“嗯,学启啊,禀帖体统,金银钱财,都是小事,可郜永宽等八人拥兵自守,擅称官号,不来禀见,这苏州府可是新克,人心不定,后患么……”
程学启一拍大腿:
“着啊,还是老大人见识高,您瞅瞅,这八个家伙不除行么?这苏州城,到底是姓咱们朝廷,还是姓他们八个贼子?”
李鸿章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中,不中不中,一来杀降不祥,本抚台好歹也是这一省父母官么,二来洋人戈镇台那里……”
程学启嘿嘿一笑:
“洋人,那贼又不是洋人家的,他们管得着么?至于别的,老大人,不用您脏了手,都包在老程身上好了!”
“老程,怎么,管不管?”
府门外,黄翼升、况文榜一边一个,拉住了程学启的胳膊。
“管!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老大人就是老大人,他叫咱们如此这般……”
听罢程学启眉飞色舞的述说,况文榜喜形于色,黄翼升却一皱眉:
“老程啊,别怪老哥多嘴,你没做过几天官,不知道这做官的学问,抚台大人这口谕,可是有名堂啊!到时候惹出一身骚来,恐怕都得你老程兜着。”
程学启一撇嘴:
“嘿嘿,老程虽是个粗人,也不是草包,现在这长毛毕竟还没灭,就算灭了,曾老九,左老亮(1),哪个是好相与的?咱老程能杀能砍,他抚台老大人就算再翻脸,也不会自己个儿跟自己个儿的那个,那个什么胳膊大腿过不去罢?”
况文榜噗哧乐出声来,捶了程学启一把:
“那叫股肱,你这土匪!”
程学启抓抓头皮:
“反正就这个意思,哎,别扯了,隔墙有耳,咱弟兄还是按计而行,该干什么干什么罢。”
观前街,戈登行营。
雷纳德拿着张谕令,站在戈登案前,他的身后,站着郜永宽、周文嘉等八人,他们仍穿着太平天国的黄袍,只是头上换了圆顶小帽,满头长毛,也不知何时剪成短毛了。
“李抚台刚才给郜将军他们下了命令,让他们即刻去他的行辕,接受朝廷的封赏,长官,您觉得会不会……”
戈登不动声色地听着雷纳德的叙述,双眼扫视着对面的八个人,屋子不算小,屋里的气氛也并不怎么紧张,可他们却一个个神色不宁的样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唉,就这样的八个人,几天之前,还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戈登心里这样叹息着,嘴里却说着另一套话语: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抚台是本军的最高长官,他的命令,当然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可是……”雷纳德看了周文嘉一眼,周文嘉的脸色,溢满了狐疑和焦灼。
戈登温和地一笑:“不用担心了,八位将军对政府都是有功劳的,何况接受官职封号,不是你们一直期待的么?如果不去,反倒会引起抚台手下那些人的猜疑和妒忌,以后就不好相处了,再说,你刚才亲自拜访李抚台,他不是亲口说‘万大人放心,本抚台是讲人情法度的人,必让大人过得去’?”
“戈大人讲得,倒硬是在理……”
郜永宽嘴里答应着,神情却仍似犹豫不决。
雷纳德拍了拍胸口:
“各位只管放心去吧,我们以西洋人的军人声誉,确保你们的绝对安全。”
“郜哥,胜镳回来了么?”
“没有,唉,那个龟孙,不管他!”郜永宽听得伍贵文的询问,恨恨地摇了摇头。
穿过观前街,便是淮军防地,几人不约而同,放慢了马蹄。
街巷寂静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一簇蓝旗快马呼啸着掠过:
“奉抚台大人令,慕逆谭绍光首级逐日号令八门,军民人等,今日往盘门观首!”
八个人几乎一齐闭上了眼睛,周文嘉握住胸口玉佛,喃喃道:
“谭兄,小弟身不由己,这也是天父排定,尔勿要记恨小弟……”
“周老弟,你胡扯嘛子?你我现在可是朝廷命官!”伍贵文瞪了周文嘉一眼,可他的脸上,却比周文嘉更多笼了层死人一般的惨白。
“你在东方这么久,真的很了解他们的心思和想法么?”
默默在行营里对坐了许久,戈登忽地抬起头,问雷纳德道。
雷纳德沉思半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长官,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
戈登凝望着门外:“我只是一直在想,李抚台也好,程将军也好,刚才那几个人也好,此时此刻,他们心里,真正的念头到底是怎样的?”
郜永宽、周文嘉他们八个人走到工字殿口时,双腿竟一下子都似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过那道他们再熟悉也不过的门槛。
“郜哥,各位,快进来快进来!”程学启一身便服,春风满面地在殿上招呼着:“抚台接圣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晚上还要为各位庆功贺喜,上好的双沟大曲,大家好好喝个醉!”
见八人犹是逡巡,他干脆迈步走到殿口,左手揽住郜永宽,右手拉住伍贵文,亲亲热热,并肩走进殿去,周文嘉、汪安钧等也略松了口气,跟从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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