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两个时辰了,该回了罢?你当王爷的写写诗看看江水,硬是自在得很,兄弟们可是吃不消了哟。‘
泥鳅拖着那面小旗,心疼地看着两舷汗透敝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桨手弟兄们,心里不住地这样嘀咕着。
‘转舵,回洲!‘
首舵楼上,干殿仆射洪亮的嗓音远远传来。
‘呸,‘许丞相一回头,把嘴里早已嚼烂了的半截芦苇杆儿使劲吐进大江,手摇脚蹬,驾轻就熟地将庞大的船身,在江面上轻轻巧巧地转了个身。
‘没得道理哟,这清妖的红单、拖罟,满江战船,都猫到哪个地界儿去了?多少天了哟……‘
他这样忧心忡忡地想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波澜不兴的江面,侄儿拎着个小旗站在船舷边,似乎正跟他嚷嚷些什么,他硬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妖船!妖船!‘
桅杆上,一个弟兄惶恐的声音,夹杂着刺耳的胜角(1)声,倏忽间传遍了舱里舱外每一个官兵的耳朵。
‘轧轧轧轧~~~‘
急促的机器声裹着一股疾风,从千里号的两舷飙过,待得众人抬起眼帘,只见一大三小四艘轮船,箭一般向九袱洲方向驶去。
‘长毛贼~~你们在江面上慢慢耍子哟~~老子硬是要端你们的贼窝,背你们的贼堂客了~~~‘
杂着笑谑的湖南腔,从轮船船尾不住地飘过来。
‘X个龟孙,妖崽子,有种的开炮,爷爷等着你!‘
千里号的桨手们一面扬起脖子高声怒骂,一面拼命挥舞着手里的木桨。
轮船上的炮没有响,一声也没有。转瞬间,就连桅杆尖上高悬的龙旗,也已远远地看不分明了。
‘速追,如何不追!‘
干王的斗笔早不知扔到了何处,他站在首舵楼上,摇晃着袍袖,满面通红地咆哮着。
舵手,桨手,满船将士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怒视了过去,手上脚上,却兀自一刻不放闲地忙活着。
干王怔了一怔,旋即颓然跌坐在椅上,猛一抬手,龙飞凤舞写满他诗句的条幅,蝴蝶般飘向了江心: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那三号小轮还罢了,那大轮船乃是穹甲暗轮战船,九袱洲上的土炮洋炮,皆奈何它不得,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尚书、侍郎、仆射、中书,干殿属官们肃然环立着,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九袱洲炮台上几门最宜轰击战船的长管洋炮,前一个礼拜,不正是被他干王的将令,叫对王(2)千岁抬去了雨花台,去打曾九的泥窟了么?
桨手们低着头,奋力地划着水,仿佛早已忘了饥疲。
九袱洲远远地横卧着,清妖的轮船,早已半点不见了踪影。
见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扰了一场好梦,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又伏在案上睡熟了。
九袱洲。
‘XX的清妖,真够下本的。‘
洲中央的望楼上,贡王手拿千里镜,目不转瞬地盯着直冲向小江口的四条轮船:
‘悬旗,叫千里号毋庸回洲!已是输定了,何苦再搭上一号大船。‘
‘叫弟兄们醒醒些!‘小江口的炮台上,何得金趴在垛口后,急促地传着号令:‘红粉炮子不济,须放妖近些再打。‘
‘何哥何哥,妖轮进了小江!‘
熊小麻忽地跳起来,手指着轮船高喊着。
何得金一把把他扯翻在垛口后:‘不要命么,跟洋炮作对!‘
熊小麻疼得直呲牙,嘴里却兀自不肯服输:
‘洲上弟兄们不是整天道,这洲上小江,除了许叔,哪个也进不得,如何……‘
‘糊涂!‘不待何得金答话,一个守炮的弟兄便头也不抬地喝道:‘我们讲得是木船,这妖轮都是平底,大小江汊浅水,何处不可进得……‘
‘轰轰~~‘
话语未落,四艘轮船上,大小炮火,已冰雹般倾泻过来。
‘打,打!‘何得金一跃而起:‘悬旗,叫各台兄弟先打包尾那艘!‘
江汊边,苇丛里,十几处明暗炮台的土炮洋炮,一齐怒吼起来,硝烟、烈火,顷刻间弥漫了江面洲滩。
只一袋烟功夫,岸上的炮台已在土木崩飞中哑了一半,小江里,清军的小轮船已被轰沉了一艘,另两艘也拖着烟火,踉踉跄跄地抢出江口,驶到炮台炮火不及的地方抛锚,劈山炮,开花炮,不住地打过来。
那艘大轮船却浑不在意,一面倾泻着炮火,一面在江汊里横冲直撞着,炮弹、炮子打在厚厚的船舷穹甲上,只溅起一片火花,竟伤不得它分毫。
‘先锋包,先锋包!(3)‘何得金摔掉胜旗,不住声地高喊着:‘天父看顾,给我凫过去炸沉它!‘
泥滩里,苇丛中,忽地游出几十条身影,悄无声息地迅速游向大轮船。
‘砰砰~‘
无数根乌黑的枪管从轮船两舷伸出,几阵排枪过后,几十条身影俱已不见,一缕缕殷殷鲜血,汨汨地冒上江面。
‘扑通!‘‘扑通!‘
一阵跳水声过后,百十条身影,又箭一般直指轮船。
‘砰砰~‘
跳入水里的身影一次比一次多,轮船上的排枪,也一次比一次密。
没有一个人能靠近这条轮船,混浊的小江水,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轧轧轧轧~‘
轮船轧轧着向洲心冲去,火炮,排枪,向江边江上的血肉之躯,不住倾泻着死亡。
‘XX的,来人,给我个先锋包!‘
何得金咆哮着,眼珠已瞪得血红。
‘别,大人,您、您不善水性……‘
何得金劈手推开军政司阻拦的双臂,不住跺着脚:
‘你眼睛瞎了么?妖船再深入些,便要轰到洲上红粉库,那样九袱洲就完了!熊小麻!‘
没有应声,往日形影不离的熊小麻,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去向,垛口上那面总是高高飘扬的揪天福大黄旗,也仿佛一下子消失在硝烟炮火之中了似的。
‘不能,不能让清妖毁了船厂!‘
老根蹿上跳下地忙碌着,不住地把一簇簇干草芦苇,去遮蔽席蓬、船架,和那几条没修好的八桨船。
‘根叔……‘
熊小麻扛着面大黄旗站在席蓬下,小脸被硝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小麻,快,帮你根叔速把船厂遮盖上,妖轮船眼见就要来了。‘
熊小麻一咬牙,拖着旗杆,三窜两跳爬到席蓬顶,伸手扯下干草芦苇,不住使劲地丢向地面。
‘娃崽,你疯了么!根叔我半天才盖上的……‘
根叔一把拽住熊小麻,惊呼道。
‘根叔……‘小麻的眼里,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水,他展开那面揪天福的大黄旗,递到根叔手里,一探手,从怀里又摸出个大胜角来:‘好根叔,您看,妖轮船已过来了,那边旷地上,便是红粉库。‘
根叔沉默了。
‘轧轧轧轧~‘
轮船的机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根叔忽地直起腰,挺立在席蓬顶,高擎着大旗,使劲挥舞起来。
‘呜呜呜~~~‘
胜角吹响了,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洲滩、江面。
‘轰轰~~‘一阵惊天动地的排炮过后,角声,旗影,和船厂的一切,都被无情吞没在熊熊大火之中。
‘小麻……XX的,给老子轰!‘
江口的炮台上,何得金哽咽着,狂呼着,不停传着号令。
不待他的号令,江汊边,苇丛里,每一门还能打响的土炮洋炮,不约而同地怒吼起来,向江汊里那条横冲直撞的轮船,倾泻着复仇的火焰。
炮弹、炮子纷纷砸在轮船厚厚的穹甲上,却仍是浑伤不得它分毫,那轮船一面不住还击,一面轻巧地在江汊里划了个半弧,冲过小江江口,领着外江那两条小轮,突突地咆哮着,向九袱洲的背后转去,转瞬已不见了踪影。
硝烟渐渐地散开,秋天灿烂的阳光,无声地洒在染满鲜血的洲头江上。船厂席蓬的大火,兀自熊熊燃烧不止。
贡王伫立在洲中央的望楼上,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滴又一滴,不住滴落在他紧攥着的千里镜上。
注释:
1、胜角:太平军术语,就是海螺号;
2、对王:洪春元,天王族侄,丙辰六年以国宗提掌军务出师江西,后长期驻守皖南郡县,为天京屏障,辛酉十一年秋冬封对王猛千岁,加号殿前兵部又正夏僚,受命入浙江助侍王李世贤,旋与侍王不合,仍回天京。忠王以十四王十万人攻曾国荃于天京城南,对王先至,苦战46日不克,天王命渡江‘进北攻南‘,对王仍为先锋,自九袱洲潜至浦口、江浦,攻城不克,转克和州,扑无为州不下,受诏回京,守南门外雨花台要隘,恃勇不为备,为湘军袭克,天京门户自此洞开,天王怒其失职,斩之。对王虽有雨花台之败,却仍是洪姓诸王中出征最多、战绩最好的一个;
3、先锋包:太平军术语,火药包。
………【(十三)】………
当太平号终于驶进小江时,一切都仿佛已经结束了。(看小说到顶点。。)
大轮船,小轮船,都不见了踪影,江水中,炮台上,苇丛间,到处是弹痕、伏
尸,和汨汨流淌的鲜血。
苇塘深处,浓烟蒸腾,船厂、席蓬、八桨船,都化作一片废墟,几缕浓烟。
船上的人们连滚带爬冲下跳板,一个个都惊得呆了。
泥鳅一把揪住许丞相的衣领:
‘你不是讲,只要有了这大船,清妖便再不能在这江上作怪么?你讲啊,你如何不讲!‘
‘泥鳅!‘何得金快步跑来,一把拽开泥鳅:‘这般和你叔说话!洋轮船厉害,也怪得许叔么?‘
他嘴上劝着,眼里却早已噙满泪珠,身后的兵将,更是个个泣不成声。
‘哭么子,小麻呢?根叔呢?‘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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