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更了,吴如孝和将士们的身影早已杳然无觅。万籁俱寂,惟有满天星斗,在山峦城堞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于得海伫立在城头,良久,才回身低声吩咐道:
“来人,把这马肉放进锅子,和甜露一并煮了,叫弟兄们每人都喝几口,沾些肉味,少顷城外打响,众兄弟务要全力呐喊助威,小天堂能否保得住,便在今朝这几个时辰了。”
“轰!”
一声爆炸冲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刹那间,城西、城南、城东、城北,四面八方,枪声炮声,响作一团,连绵不绝。
“诛妖!”
城上兄弟们顾不得伤痛饥疲,齐声欢呼起来,灯笼火把,照耀如白昼一般。
能不兴奋么?为了省红粉,惜将士,自雨花台圣营胜守至今,一年多了,天京城里还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出这么多的队,开这么多的炮罢?
“兄弟们使劲打,把城外这些天杀的残妖,都撵回他们湖南妖**去!”
一个哑嗓子将士跺着脚,声嘶力竭地高叫着。
“胡扯!”咚天义气得满面通红:“老子便是湖南人,凭么子处处太平,我湖南便注定当一辈子妖**?”
哑嗓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随即又嘶声高呼道:
“兄弟们再使劲打,把咱天国的湖南天省(2),也从这些天杀的妖崽手里夺回来!”
城南,城西,城北,枪声炮声,忽然一下子弱了,止了,惟有不远处龙脖子方向,砰砰轰轰之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更炽烈起来。
正欢呼着的兵将们沮丧地一个个垂下头去,于得海的双眼却一下子亮了:
“兄弟们莫慌!他处动俱是佯动,这龙脖子一处方是真打,忠王殿下亲自出城,顾王千岁、逢王千岁,俱在这一路前敌。”
“打,打!”
“给陈天将报仇!”
“莫让一只眼的血白流了!”
兵将们转惊为喜,更卖力地呼喊起来,灯火旋舞中,连天上璀璨的星辰,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枪炮声戛然而止,三枝火箭冲天飞起,如三条火龙呼啸盘旋,直上九天。
“信箭,信箭!龙脖子得手了!”于得海兴奋地挥舞着独臂:“顾王千岁临行前约定,偷营得手,放三枝火箭,众兄弟装身(3);炸塌清妖洞头,便再加三枝,兄弟们一体出城抢口筑卡,不得有误!”
“得令!”
众人欢声应着,刀矛枪炮,铿锵响作一片。
天色已有些发白,四更天了罢?
城上的兄弟们摒住呼吸,静待着远处洞头方向,那霹雳一声的响起,和那三枝火箭的凌空绽放。
“轰!”
沉闷的一声,震得城墙也微颤了几颤。
“炸了,炸了!”
众人的目光,一齐扫向东方天际。
没有火箭,东方的天际,只有依稀第一缕曙光,在黑沉沉的夜空里,抹上一抹血样的颜色。
“轰轰砰砰!”
龙脖子方向枪炮声忽又大作,火光升腾着,直欲把夜色撕裂。
顾王回来了,身上带了六处伤,被搀出甬门的时候,脸色阴沉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湘勇们跟着扑上来了,疯狗般连扑了四、五趟,才丢下几十具尸首和一堆嚣张的叫骂,悻悻地收队走了。
“听说天兵本来已然得手,可惜圣营的红粉硝多磺少(4),甚不得力,洞头炸不塌,因此耽误了军机,唉,可惜了逢王千岁一条好汉!”
几盏灯笼无声地飘落,在将士们脚前熊熊燃烧起来。
咚天安从怀里摸出上次自湘勇死尸上搜得、一直没舍得抽的那撮烟丝,装进烟袋锅儿,凑在灯笼火上点燃,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波希米亚人面无表情地蹲在墙角,反反复复擦拭着手里那杆洋枪。
天色已大亮了,江南六月的朝阳,把天京城上几千面大小黄旗,照耀得一片灿烂。
注释:
1、张国梁,广东高要人,曾是天地会首领,后降清,因作战骁勇从都司直升到江南提督、帮办江南大营军务,是太平天国的劲敌。庚申十年忠王、英王等破江南大营,张国梁殿后,在丹阳战败,落水身亡;
2、太平天国原称省为“天X省”,如天浦省、天浙省;后称“XX天省”,如苏福天省,浙江天省等;
3、装身:太平军术语,指出击前的个人战斗准备;
4、当时的黑火药是由硝石、硫磺和木炭粉配合成的,硝可以用煮旧砖、熬草木灰的方法制作,木炭也不难制备,但硫磺却很难得到,而缺乏硫磺成分的火药爆炸性好,燃烧性差,战术性能受到很大影响,太平天国历史上曾多次因为火药性能的差距而遭受不必要的重大损失。
………【第十二章】………
“怎么还不上来,X个龟孙的残妖,硬是没得么子出息。(看小说到顶点。。)”
咚天义手握大刀伏在月城沙袋后,颇不耐烦地咒骂着。他今天换了身洗得发白的干净袍子,头上打着新黄布头巾,缀着红红绿绿的辫线。
“尔急个甚,天堂路通,也不争这早晚一刻。”于得海一面笑,一面细心掸着新鞋上的灰尘。这双新鞋是两个礼拜前,鹃子特意托出宫宣诏的姊妹给他稍来的,今天还是第一次穿上。
“也是最后一次了罢。”他心里这样想,口中却道:“趁残妖还没上来,尔正好再多吸两口黄烟,岂不是好?”
“那么一撮撮儿,早吸完了,”咚天义怅然若失地用烟袋锅儿敲打着大刀背:“想来大天堂上总是好的,不用食甜露,见天三餐饭,不是大米便是白面,黄烟吸也吸不尽……”
“大天堂里大米白面想来必是有的,黄烟怕就未必了,”一个年长兵将挪揄道:“老天王诏过‘鼻中出烟,心中作怪’,吸烟极大犯天条,如何能有黄烟把尔?”
“哼,陛下在小天堂做天王,说好说歹,大伙儿只得由他;上得大天堂,尔我谁非天父子女,我等都说要吸,天父老子能不让?”咚天义眼睛瞪得溜圆:“说不定便是陛下自身烦这口儿,故而这般讲,未必便是天父老子说的,尔们想啊,若天父老子不让吸,如何那旧遗诏前遗诏(1)上,一个字也没提这黄烟呢?是不是,波希米!”
“是没有提过,可那是因为烟草产自新大陆,写圣经那时候……”
波希米亚人捏着个黄土块蹲在胸墙边,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众人听得果是没提,便登时心满意足地哄笑着散去,不再理会他后面絮絮不绝的分解。
“波希米,尔拣这土块作甚?”
于得海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画十字。待会儿每消灭一个敌人,我就会在这儿画个十字。”波希米亚人指指身边旧墓碑叠起的胸墙:“我如果战死,活下来的兄弟可以把我的纪录流传下去,告诉后来的人,有个勇敢的波希米亚人为东方的朋友战斗到最后一刻。”
于得海感动地凝视着他湛蓝的双眼:
“可本藩尚不晓得尔真姓名呢。”
“我来自萨尔茨堡,我的名字是……”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砖石土木掀天冲起,转瞬间又如骤雨般劈头盖脸砸在众人头上身上。
“嗷嗷~~”
硝烟和灰尘还没散开,几百个剽悍精壮的湘勇或执利刃,或端洋枪,蹿上了这轰塌又堵上、堵上又轰塌,足有二十多丈宽的垅口。
月城上的天国兵将静静地伏着,慢说鸣枪开炮,便一声喊叫也未曾出口。
“长毛贼八成叫地雷给震得傻了,兄弟们上啊,军门大人说过,江宁城里,金银婆娘,要么子有么子!”
湘勇们齐声欢呼着,纷纷纵身往城里跳下。
“哗啦啦~~”
脚下的土忽然一松,湘勇们立足不住,一个个下饺子般落进了早已掘好的陷阱。
“泼红粉,快!”
于得海独臂一挥,几十桶火药劈头泻下,没等坑中湘勇挣扎,十数支火炬便旋舞着飞进去,顷刻间火海熊熊,惨叫声和着皮肉焦臭的熏人气味直冲上九霄。
月城上众兵将还没来得及欢呼,更多湘勇已潮水般涌进了垅口,他们或是凭据砖石开放枪炮,或是往火海中填投沙土,不怕死的索性咬牙切齿,冒着烟炎直扑向月城来。
“打,打,今日便是真忠报国到底了!”
于得海口中高呼,独臂挥舞,已接连甩出数个火罐。
“诛妖!”
兵将们齐声呼喊着,洋枪、土炮、火罐、砖石,纷纷向垅口倾泻着死亡。
可湘勇实在太多,前队死尽,后对却又踏着前队尸体猛扑上来,月城和垅口间,天国兵将穷一日一夜之力掘出的巨大陷阱,顷刻间已被尸骸填满,踏作一条宽阔平坦的通衢。
“砰!”
于得海身后一声清脆的枪响,一个正在垅口指手画脚的红顶子清将应声仆倒。又一声枪响,湘勇大旗手连人带旗,直栽下城去。
“打得好,波希米!”
于得海话音未落,一阵枪炮声骤,又一名湘勇高擎大旗,冒着枪林弹雨冲上了城头。
“波希米!波希米!!”
于得海连连呼喝,却哪里有应声?
他情急之下,顺手抄起根矛子,扬手掷出,便听得一声惨呼,那湘勇撒手扔旗,双手捂胸,慢慢瘫软下去。
“众兄弟,尔我……”
“轰!”
一枚炸炮在他脚边不远炸开,他眼前一黑,登时被震得昏了过去。
“X个龟孙,尔爷爷咚天义在此,不要性命的上前来!”
咚天义的粗嗓门在耳畔缥缈着,或者,是在大天堂里?
“兄弟们醒醒!尔我多支撑得一刻,幼天王陛下和忠王殿下便多一刻周旋……”
是顾王吴如孝的声音罢?枪声,炮声,喊杀声,很快便把一切吞没。
于得海挣扎着想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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