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飘来一阵低沉凄凉的山歌声。
“听泊船秦淮的米商们讲,这是他们听到李忠王归天时唱的,听讲,直到最后,他脸上还挂到笑呢。”
一个本地口音的小贩伏在自家摊头,脸也不抬地嘟囔着。
“……新老兄弟听我歌,天堂路通休错过;太平天日有余光,莫把血肉供阎罗。”
狗王府地窖里,鹃子唱到最后,已哽咽地不成声调,黎姐搂着她肩膀宽慰着,自己却也早已泪流满面。
“得海哥,你、你为么子不把那粒洋枪子留给殿下!”
鹃子攥住于得海的独臂,不住地摇晃着。
“殿下何等样人!我若用枪,岂不辱没了殿下一世英名?”于得海脸色惨白,牙根紧咬,眼里竟没有一滴泪水:“王次兄毕竟年岁大了,我虽恨他恼他,却也见不得妖狗们拿他如此作践。”
三人都沉默。已近黄昏,从明瓦天窗透进的本已微弱的光亮,变得愈发黑暗了。
“对了得海哥,这里怕藏不得了。”
鹃子如梦初醒一般把谢老实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于得海听完,只轻轻哼了一声:
“老子原本也没得打算当一辈子乌龟,他们不来刨,老子还想着去刨他们的妖窟呢。”
“可得海哥你……”
“女娃娃家家,莫只是絮叨!”于得海一瞪眼,旋即捂着胸口猛咳起来,鹃子急忙扶住他,轻轻帮他捶着背。
“咳,咳,便没得长枪,老子还有大刀,还有拳头跟牙齿!明朝我便送尔两个出城去,前番我已经看得清楚,城北睦寡妇山后头,土山高,山路缓,城墙矮,你们正好翻出去。”
鹃子几次启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又咽了回去:
“鸡汤差不多了,我去帮你盛了凉起来。”
六月南京的夜晚,本是看星星的好辰光,坐在自家院子的丝瓜架下,摇着蒲扇,喝着凉茶,咬着西瓜,听老人们扯那总也扯不完的牛郎织女,或是教孩子们找那传说中的老人星,是多少人家一天里最惬意最温馨的时候。
今夜的星星也特别地多,特别地亮,多得仿佛长江里的沙子,亮得仿佛鹃子眼眶里,一滴滴掉落的泪珠儿。
鹃子坐在只剩空藤的丝瓜架下,星星般晶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掉落在她膝上,那刚为于得海缝补好的旧小褂上。
黎姐无声地走到她身后,慢慢揽住她肩头,想把她哄回地窖去。
鹃子抹一把眼睛,轻轻握住她的手指:
“没事儿的黎姐,陪小妹坐会儿,谈谈心罢,今夜是小妹最后一夜见到天京夜里的星星了。”
“你知道么,黎姐,我和得海哥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长大,又一起投了天军;小妹自从进宫,虽然一次没见过陛下金颜,但小妹心里只想着为活陛下活,死为陛下死,出了圣天门,小妹就跟没了魂儿似的,不晓得该上哪儿,不晓得该依靠哪个。直到那一天,那一天……”
两个女人对望一眼,眼波中溢满了温柔的神采。
“小妹和得海哥是同姓,却不是么子兄妹,老家那地界讲究么子同姓不婚,别处却不一定去管,就算管,也没人知道,黎姐,你和你男人黎丞相,不也是同姓么?”
黎姐的眼神陡地一亮,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这些日子小妹一直在想,如果能和得海哥一起逃出去,哪怕只能过一年,一个月,一天,哪怕一起讨饭,一起挨饿,小妹都会打心里感激菩萨,感激天父天兄的。”
说道这里,她的眼神变得凝重而忧郁:
“可是我晓得不能,他手里的枪丢了,心里的枪硬是丢不下,这些日子他对我凶巴巴的,小妹晓得,他是怕牵累我,想叫我早些儿走。可没有了天王,没有了得海哥,小妹能上哪里去哟。”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庞星光般的皎洁。黎姐搂住她,用衣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忽地,黎姐呆住了,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怔怔地指着鹃子的脸颊。
鹃子笑了,笑得像夏夜清凉的晚风:
“得海哥是想为他心爱的天国江山去死罢?小妹是女儿家,不晓得打江山的大事,只晓得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去死——黎姐,小妹洗了脸,这样子是不是好看得很哟?”
黎姐急得青筋都绽了起来,一双手死死攥住鹃子衣袖,拼命地摇着头。
鹃子使劲一挣,从黎姐手掌中挣脱,软语央求着:
“黎姐,好黎姐,你就成全小妹罢,过了今朝,便是想做,也是来不及了的。”
鹃子纤细的身影已悄然消失在晨曦里,黎姐呆呆地坐在丝瓜架下,手里那件缝补好了的小褂,仿佛还凝着鹃子的泪珠。
“黎姐,千万记着小妹的话,莫让得海哥辜负了小妹一番心意哟。”
注释:
1、老中堂:清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
2、当时习惯称呼江浙一带人为下江人,湖广一带人为上江人。
………【第十八章】………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尔这婆娘,如何让鹃子跑出去送死!”
于得海手擎大刀,须发贲张,在狗王府院子里咆哮着;黎姐拦在他面前,急得呜呜直叫,两只手扎煞着,不知是该先捂住他的嘴,还是先拖住他的腿才好。wenXUEmI。COm
她忽地“扑通”跪下,两手高高,把一件小褂举到于得海面前。
那是鹃子昨夜为他新补的,针脚绵密,衣襟上仿佛还沾着鹃子的泪珠。
“鹃子!”眼泪从于得海眼眶里悄然涌出:“尔怎能……”
黎姐的神态变得肃穆起来,她站起身,指指穿厅边那门小洋炮,又指指自己的耳朵,使劲点着头。
“黎姐,千万记着小妹的话,莫让得海哥辜负了小妹一番心意哟!”
于得海缓缓擦干眼泪:
“黎姐,帮我装弹装药筒,我教尔。”
于得海又一次俯身仔细校对过规尺星斗,慢慢直起了腰身。小洋炮细短的炮身,斜斜地指向院墙上方,那早已大亮了的天空。
他拾起那件小褂,吃力地穿到身上。黎姐拖着一大桶红粉从地窖里出来,见他独臂不便,急忙上前帮他收拾。
“黎姐,”于得海待她帮自己扣好最后一颗纽扣,这才开口道:“尔这便从睦寡妇山逃生去罢,尔们女人已为我做得够多,剩下的事体,该让我自己来做了。”
黎姐用手指点点火药,又点点自己心口,坚定地摇着头。
“黎姐,我晓得尔心思,”于得海的目光变得有些悲哀:“可鹃子也好,我也好,都没得么子亲人,也没得么子轰轰烈烈的名头,尔若赔我们升天,一年,十年,几十年,哪个还晓得我们,清明寒食,哪个能给我们奠上一杯清茶哟。”
黎姐略一犹豫,于得海翻身跪倒,纳头便拜:
“黎姐,就算我求尔了!”
黎姐的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外,高高的龙槐树上,一只迟起的麻雀扑簌簌地飞过。
于得海把长发一圈圈盘在颈上,倚着红粉桶坐下,轻轻抚着肘边洋炮的炮身:
“真想吸一口黄烟哟,也不晓得咚天义他们在大天堂过得怎样了……”
朝天宫东侧的街衢,冷冷清清地没几个行人。
“XX的,昨晚厢帐里折腾到三更多,咋地还有这许多气力!”
刘千总擦着额上的虚汗,脚步踉跄地跟在李臣典大花马**后面,心中不住暗暗咒骂着,他的身后,几十个湘勇拖枪曳刀,都是一副哭丧面孔。
“背时货,没得饭吃么!”李臣典在马上扭过半拉脸来,一字眉麻花般拧拧着:“亏到是这匹花马,若是老子骑我那大白马,你们还不都得归位,快着些!”
“哼,该,那白马在垅口让长毛炸死了,这炸弹咋不再大些儿,该!”刘千总狠狠瞪了花马**一眼,恶狠狠地诅咒着。
不怪他不悦,第一个冲进垅口的本来是他刘千总,可奏折报功,论功行赏,头功却给了这位顶头上司李军门,自己才混顿酒饭,这些日子满大街抓女人,姿色好些的都进了这军门的帐房,自己做好做歹,才得了个快奔四十的黄脸婆娘。
“老家屋里便一个黄脸婆娘,这倒好,当兵吃粮,临了又混一个,还见天要死觅活,XX的,官大,官大了不起么,抢女人,抢女人,早晚你这一百多斤,要交待到女人身上。”
“女人!哈哈。”
李臣典忽地一声喝,把刘千总和湘勇们都惊得抬起头来。
百步开外的巷口,一个穿着男装的年轻女子,柔柔的长发在晨风中飘逸着。
看见这许多人马,那女子仿佛吓了一跳,转身便往深巷里跑。
“兄弟们追,看那人一脑壳长头发,必是长毛余孽无疑,不能放跑了哟!”
“混帐话,你家老娘也一脑壳长头发,也是长毛一党不成!”刘千总和众湘勇心里咒骂,口上脚下,却一点儿也不敢放闲:“追啊,莫教长毛贼跑了哟!”
几条小巷的交汇处,十几丈见方的空地,白粉壁,青瓦头,一抹高高的女墙,把空地围拢了半圈。
那女子大约是奔得累了,背倚着女墙,转过脸来,晶亮的眼眸,在风影发梢际闪烁着。
“该死的女子,跑得还蛮快,”陈千总吁了一口气:“小的们,给我……”
“慢来!”李臣典结环眼一眯缝,喝住了众人:“老子自己来。”
那女子皮肤白白的,腰肢细细的,看上去仿佛弱不禁风一般。
但她的胆子似乎倒不小,星星般晶莹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越逼越近的花马,和马上那大红袍一字眉结环眼的壮汉。
此刻这壮汉的一字眉早已飞作了章草,结环眼也已细成两条缝隙,两只手掀着身上大红袍,仿佛在搅动着一盆血水:
“妹子莫怕,‘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老子不要你脑壳也不要你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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