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蝉儿,在不知什么角落里声嘶力竭地喊叫着。WENxueMI。cOm明晃晃的阳光,从一片惨白、无遮无蔽的天空中直泄下来,把屋里屋外的一切,都灼热得仿佛通红的炭火一般。
“以前不要讲空调,就连电扇也没得啊,夏天也从来没得这么难熬的,”老威看一眼挂在墙上的空调,用手摩挲了半天遥控器,却终于没舍得揿下:“算了算了,等星星回来再开。”
星星是他和小棋六岁的女儿,这会儿正和妈妈去老师家里学芭蕾。
他摇摇头,脱下上身最后一件小褂,跑到水龙头前抹一把脸,又重新坐到书桌前写起来:
“就这刻能写了,平常上班忙,小棋星星回来就更忙了,唉!”
门锁忽然吧嗒一响,星星戴着顶花太阳帽,笑嘻嘻地一路跑进来,把一个冰激凌递在老威嘴边:
“爸,爸,咬一口,不要太大噢!”
小棋脸蛋儿晒得通红,靠在门边,用包带不住扇着风:
“鬼天,哎,嫁给你算我倒霉,这么大人,自行车不会骑,送个女儿学琴都得我来——快去买菜做饭,写写写,那点儿破文章,哪刻写不是写!”
“我也去我也去!”星星顾不得嘴角粘呼呼的冰激凌,拍着小手道。
这是城市东郊,一处半新不旧的成片住宅区,清一色漆作白色的七层楼房,检阅一般齐整地排列在有横有竖的街道之间。
老威左手提着一大串用塑料绳串起的空可乐瓶,右手拎了一大捆报纸,蹒跚地走在大太阳底下;星星抱着个菜篮子跟在后面,见他吃力,急忙紧走两步,用小手攀住捆报纸的绳子。
“算了算了,小祖宗哎,”老威苦笑道:“你不帮忙我就拎报纸还行,你这一帮忙,我除了拎报纸还要拎你,饶了我罢,这大热天的。”
星星泱泱地放开手,抬头看一眼天际:
“爸,我还要冰激凌!”
“不行!”老威坚决摇了摇头:“你今天定量是两根,已经吃掉了,没得钱了。”
“爸,爸,星星和你最亲最亲了,你就拿你私房钱给星星买一根嘛,蛋筒就好。”
“别听你妈瞎讲,我哪得私房钱哦,”老威狡黠地眨一眨眼睛:“等刻儿卖了废报纸再讲。”
太阳更毒了,路面被烤得软软,往日蹲满半条马路沿的收废品者,今天居然连一个也看不见。
老威长吁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把左手的可乐瓶换到右手,右手的废报纸换到左手。
“收废品的伯伯不出来,星星冰激凌也吃不到,”星星哼哼唧唧着,一边用手背去擦睫毛上的汗珠:“爸,你小时候一天定量是几根啊?”
“还几根,嘿嘿,你爸爸我活到十二岁,才舔过一口小冰砖,还是拿赢的弹子跟同学换的呢!”老威索性把报纸和可乐瓶都交在左手,右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不过呢,那刻儿也没得人想什么空调,想什么冰激凌,就算冰棒,也不见得非吃不可的。”
“为什么为什么,”星星睁大了眼睛:“你们那刻不热啊?”
“其实也热的,我们这块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叫火炉么,”老威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不过那时候树啊高高的,井水啊冰凉冰凉的,你爷爷、老爷爷拿井水冰了西瓜,我们就坐在桑树下头,擦得干干净净的竹躺椅上,一边啃西瓜,一边听邻居王奶奶讲陈圆圆的故事。”
星星仰着小脑袋,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陈圆圆的故事,她倒是也听老爸时不时讲上一段两段的,可是什么井水,什么躺椅桑树,她就不知道了。
“爸,爸,桑树是什么啊?”
“小可怜,你啊,牛皮都没得时间跳,哪块能晓得什么桑树哦,桑树么,树干高高的,叶子多多的,到了夏天,会结黑红黑红的桑叶果,又酸又甜,好吃呢。”
“星星要吃,星星要吃!”星星拍手道:“现在不就是夏天么?”
老威扫视着四周,楼房街沿之间,几株耷拉着脑袋,不过胳膊粗细新种的小树,也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树来:
“真是的,我都好多时候没得见过桑树了,哪块找?快走罢,买菜做饭,晚上你还去学钢琴,学费好多呢。”
“收废品的伯伯!噢噢,冰激凌来咯!”
星星忽然指着前面拐角处,兴奋地叫起来,刚才还念念不忘的桑叶果,顷刻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路边的拐角处,一辆旧平板三轮,堆了些杂七杂八的废品,一个戴破草帽的老头抱了杆秤,倚在车座旁,懒洋洋地吸着烟:
“废报纸三毛五,废书三毛,可乐瓶子一毛一个,不讲价!”
老威扔下手中物件,一面等老头过秤算钱,一面随手翻看着三轮上的废品,忽然,他的眼睛亮了。
他转身蹲在女儿面前,双手扶住她肩头,脸上堆满了笑容:
“星星乖,星星跟爸最亲了是不是?”
星星眨了眨眼睛:
“嗯,要看什么事情了。”
“呃,星星啊,你今天已经吃了两个冰激凌了,多吃对肚子不好,那个,那个那个,这点儿卖废品的钱,就先让爸用用好不好?”
星星的嘴登时扁了一扁,旋即又拉直了。她歪着小脑袋,使劲想了半天,才笑嘻嘻地说道:
“行,没得问题,哪个叫你是我最亲最亲的老爸呢,不过——”
“不过什么,讲,没得关系。”
“不过,爸要带我去找桑叶果,今天就找,不然,回家时候背我上楼也行!”
老威的脸哭丧起来:桑树固然不好找,这星星却也着实不轻,而且,自己家住的六楼。
“星星乖,我们商量商量……”
“没得商量!”星星小脸蛋上,浮起大义凛然的表情来:“要不星星回家跟妈讲,讲你偷偷藏私房钱。”
这条河离小区已经很有些远了,三、四年前,边上还是树林和菜地,河畔有洗衣的农妇,河里有鱼,还有成群的鹅和鸭子。
可如今河水已有些浑浊,两岸也荒凉得只剩了些乱糟糟的旧钢筋、旧水泥管子。
一株被砍了半边树冠的老桑树歪歪斜斜地兀立在岸边,没被看去的另一半长满了枝叶,郁郁葱葱地斜伸向河面。
星星蹲在桑树边,手里捧着一大捧桑叶果,嘴角也已染满了黑红黑红的颜色。
老威骑在树上,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一本正经地俯身叮嘱着:
“讲话要算哦,今天的事情,还有爸藏在这树上的东西,是我和你的秘密,不要告诉妈妈,晓得么?”
“晓得来!”
星星脆脆地应着,心里却不住暗自嘀咕:
“爸真老土,什么桑叶果,还没得话梅好吃,早晓得这样子,我刚才就让爸背我上楼了,嘻嘻。”
………【第二章】………
天已经黑了,河边的旧钢筋、旧水泥管子,被不远处工地塔吊上的灯光,照耀得一览无余。(看小说到顶点。。)
“好了爸,你可以……不行不行,又来人了,又来人了!”
星星抱着装琴谱的小布包,站在离河沿不远的路边,一面探头张望,一面不时朝老桑树边喊叫着。
“我的小祖宗,你妈整天智商培养智商培养,这钱算是砸水头了。”老威悻悻地从树边溜过来:“你这么大嗓子,要是有个熟人,还不看得清清楚楚啊。”
星星笑着吐了吐舌头:
“晓得了晓得了,爸,你再去再去。”
“不去了,”老威摇摇头:“改天我自己来罢,都九点了,你明天一大早还上课,我也还上班呢。”
“回家咯~~”星星把小布包抛起又接住,突然,好像想起些什么似的:“爸,爸,你怎么这么怕妈晓得啊?怕妈搜你私房钱啊?”
“不要瞎讲,你妈哪块能干这种事情!”老威板起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呢,要是让你妈晓得,一定会讲我把你带坏的,所以啊,你……”
“晓得了晓得了,爸跟老太一样罗嗦。”
小棋原本是很爱美的,听她的手帕友讲,中学里,她是第一个穿没有衣袖的花裙子的,大学里,她又是第一个知道怎样化妆的女孩子。
不过上次见她化妆,还是怀星星前的事情罢?如今的她,只会在忙完一大堆家务活后,才会悄悄坐在桌边,怅然若失地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
“你看你看,又多一条鱼尾纹,不对,是两条,你呀,你要争点儿气,我何至于这么辛苦。”
自家楼道里,星星一面绘声绘色地学着妈妈的口吻,一面不住嘻嘻笑着。
此刻小棋果然就坐在桌边,那面镜子镜面朝下,反扣在她肘边的桌上。父女俩看见这情形,不由地相视一笑。
“笑什么笑,几点了?”小棋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快去洗洗好睡觉!”
“给你,”灯下,小棋递过几个锃亮的钢蹦儿来:“下礼拜报纸钱,别乱花,也别拿去讨好小姑娘。”
老威接过钢蹦儿,在手里叮叮当当地弹了几弹:
“你讲什么啊,现在的小姑娘,就这几个钢蹦,连头都不会回的。”
“也是,嘻嘻,现在女孩现实,哪块像我这么呆呢。”小棋忍不住“噗哧笑了,但旋即又严肃起来:“老实交代,卖废品的钱哪块去了?别想蒙混过关,我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光可乐瓶子就得二十一个!”
“嗯,那个……星星非要吃冰激凌,所以……我自己也来了根冰棒。”
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老威的脸不由偷偷红了一红。
小棋却浑没知觉,轻轻拍了拍他脑门,脸色变得温和起来:
“老威乖,坦白从宽——以后不要让星星吃那么多冰激凌,对身体不好,也太惯她了,倒是你,难得吃根好的有什么要紧,冰棒净是糖精,没得营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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