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达乌达狠狠瞪了他一眼:“上次的苦果子还没啃够么?这个老狐狸,咱们查肯定是什么把柄也抓不到的,除非……”
“除非什么?”
阿尔哈只的嗓门在茶馆外响起,众人一惊之下,白衣白袍的他已撩帘进屋,大剌剌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奶茶。
“老弟,阿尔哈只老弟,哥哥我求你了,今天我们不是算计你,和你没关系,你……”
“谁说和我没关系?”阿尔哈只一摔茶杯,怒道:“巴扎里和中国人最熟的是我,进中国货最多的也是我,你们合计的事,怎么就和我阿尔哈只没关系了?好,好,几个哥哥要是觉得没我阿尔哈只,你们一样能揪住中国人的尾巴,我现在就走!”
众人乍听之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旋即一拥围上:
“老弟,好老弟,你别和糊涂哥哥们一番见识,快说,快说!”
又停电了,漆黑一片的老城里,惟有几点烛光,伴着不知哪个角落里私家发电机有气无力的“嗡嗡”声,在裹满沙尘的北风中时隐时现地闪烁着。
“好兄弟,这才像个哈只,像个好穆斯林呢!”
阿勒颇茶馆里,方才还拥挤一堂,又笑又嚷的埃拉吉们,已和桌上的蜜供点心一起消失在夜暗中。达乌达最后一个跨出店门,又忍不住扭过胖脸,向仍呆坐在桌边的阿尔哈只赞道。
阿尔哈只僵坐在那里,似乎浑没听见他的大嗓门。
夜深了,众人都走了,伙计们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开始手脚伶俐地收拾桌子,准备打烊。
阿尔哈只依旧独坐在桌边,手中的半杯奶茶,已不知捧了多久。
一个伙计蹑手蹑脚地走近,打算熄灭他面前那半根蜡烛。
“唉!”
阿尔哈只忽地长叹一声,伙计吓了一跳,赶忙绕开他,去拾掇别的台子去了。
号角声又响起,是恪守职责的清真寺正提醒大家,别忘记一天中最后一次祈祷了罢?
注释:
1、《可兰经》要求穆斯林在斋月期间乐善好施,多帮助穷人和乞丐;
2、阿勒颇:黎巴嫩北部城市名;
3、北非豪萨族穆斯林商人往往以家族为单位联合经营,家族内部形成自上而下的层级供货放货关系,“大包”指位于中间层次,既从上级拿货,又向下级小量批发的商人,“小包”则指位于大包层级之下的商人,当然,小包之下也同样可能有更小的批发和零售商,因此这一概念是不固定的、相对的。
………【(十)】………
卡诺城,黄昏,斋月中。(看小说到顶点。。)
饥饿劳累一天的人们大多眯着倦眼,抚着经卷,等待着晚祷号声的响起(1),就连素来凶猛的狗,也有气无力地蜷成一团,偶或晃着脑袋,恹恹地哼上一声。
“放心吧劳拉姐,这会儿是穆斯林最没精神的时候,等他们发觉,我们早就逃过州界(2)了。”
忽明忽暗的暮霭里,小李和劳拉一前一后,警惕地穿行在迷宫般的老城小巷间。
“幸亏留了一手,把修好的车停在车行,否则马达一响就麻烦了。”劳拉穿一身豪萨乡下女人的蜡布(3)花长袍,裹着蜡布花头巾,一面走,一面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一赌输得这么惨,这么快,唉!”
“这下你不神气了罢!反正我工资一分不会少,你倒霉我再开心不过,哼。”小李虽恨恨地这样想,心里却实在半点儿开心不起来,相反,倒有一种失落、惆怅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啊,太惨了,也太快了。
几天前,他们的货,还是这个城市,以及由此辐射的周边众多小城巴扎的主宰,可一夜,不,还不到一夜的工夫,货柜,仓库,店铺里的存货,住处藏着的帐本和报表,全都落到了气势汹汹的缉私大队,和幸灾乐祸的商会埃拉吉手心里。
“居然是阿尔哈只出卖了我们,可怕啊!”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卡诺报》上也赫然刊登着这个昔日的朋友和伙伴站在闹市口现身说法,动员大家交出中国货物的长篇报道:
“不要为一时的小利蒙蔽了眼睛,他们的做法只能带来短暂的收益,却毁灭了巴扎赖以生存的秩序!”
“你们知道我阿尔哈只进的中国货最多,这样的清查,我的损失也最大,我都愿意赔上这笔血汗钱,你们,你们还犹豫什么!”
印象中,阿尔哈只是个不怎么会激动的人罢?可这次……这个老头,他肚子里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呢?
劳拉见他脚下磨蹭,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
“包包!不要命了!”
是啊,不能磨蹭了,达乌达他们已经扬言,要抓他们见官呢,就算最后能出得来,这几十天非洲大牢的滋味,怕不是那么好受的吧?
车行近了,就在小巷尽头,街道对面。
“包包,你在外面看着点儿动静,我去取车。”
劳拉一边悄声嘱咐着,一边摸车钥匙。车行老板是个黎巴嫩基督徒,不会卷入这些当地穆斯林的是非中的。
“不要去!”
一个白袍身影阻住了去路,正是小李登门拜访过的,那个叫做艾哈迈德的小埃拉吉。
“艾哈迈德!你、你出卖了我们的货,还不够么?”
小李嘶哑着他的豪萨嗓门,愤怒地喝道。
“不想死就闭嘴!”艾哈迈德厉声打断他:“我出卖了你们,你们也出卖了我们,这些且不去提——你们的车暂时不能取,你以为达乌达爸爸他们,真的像你们想象的那么蠢?车行老板是外国人,可车行的伙计,却差不多都是我们豪萨人。”
小李和劳拉对望着,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没的选择,你们只能相信我,”艾哈迈德逼近一步:“州界也不能去了,我直接送你们走马拉迪,到尼日尔去。”
边界,照例的杂乱、低效率和贪婪,劳拉和小李却仿佛一下从地狱升上了天堂。
“哈姆都莱拉,谢谢你,朋友。”
劳拉卷着舌头,不住地道谢,心里却兀自为这几天的巨额损失痛楚不已。
“不要谢我,是阿尔哈只爸爸托付的。感谢安拉和阿尔哈只爸爸好了。”
艾哈迈德手拈念珠,微微地笑着。
“我学了四年豪萨语,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们,可是,这阿尔哈只到底在想什么?”
边界另一端的小饭馆里,小李仿佛在发问,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劳拉心里一遍又一遍这样对自己说着,浑没听见小李的嘟囔。
四周的桌上,饥饿一天的黑人一面谈笑,一面狼吞虎咽地吃喝着,两个中国人却心思百结,半点儿食欲也提不起来似的。
“送走了?”
阿尔哈只家的小楼,一盏灯,两个人,他和小儿子哈桑。
“送走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国境了。”
哈桑看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阿尔哈只笑了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懂么?我既不是他们的朋友,也不是他们的敌人,过去和今天没有帮他们,昨天也没有害他们,我只是做了一个卡诺城里埃拉吉本分该做的事罢了。”
哈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可是父亲,他们还会回来的。”
“当然,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中国人,中国货,都会很快回到这座城,这个巴扎,今天诅咒它们的多数人,以后又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因为没有什么能替代中国货,我们没有,欧洲人、美国人、日本人、印度人,都没有。”
“那么将来您……”
阿尔哈只凝视着窗外风沙中,那一钩若隐若现的弦月:
“除了安拉,一切都会变化,卡诺城,中国人,还有世道和人心,将来的事情,就留到将来再说罢。”
(完)
注释:
1、斋月期间穆斯林只能在晚祷后进食和饮水,以清真寺的号角为信;
2、尼日利亚是联邦制国家,境内分36个州和一个首都特别行政区,由于种种原因,一州内部的行政处罚在州境之外是低效甚至无效的;
3、蜡布是西非黑人喜爱的纺织品,分真蜡布和仿蜡布,并有很多复杂的类别细划分。
………【(一)】………
咸丰十年,春,三月初,苏州城外甪直镇。WenXueMi。com
塘河边的杨柳刚在料峭的晨风里绽开些嫩绿的幼芽,知春的鸭儿们已经嘎嘎欢叫着,成群结队地在塘河里游曳,追逐着载满冰冷河泥往乡下去的梭子船。
虹桥边的茶亭上照例坐了许多长衫的清谈客,一面呷着热茶,一面斯斯文文地小口品着新出模子的海棠糕。台阶下,七八个短衣帮大剌剌地或蹲或座,就着面酱萝卜和热开水,消受着他们劳碌一天中最要紧的早饭。
茶亭的四角、柱子上,新一层旧一层地粘了不少告示,有的盖着长洲(1)县或苏州府正堂的官印,有的印着永昌徐氏、周庄费氏(2)的图记,许是见怪不怪了罢,座上偌多饱学之士,竟都懒得朝这些白纸黑字多看哪怕一眼。
“永昌徐家又索团练费了,每图(3)洋银二百,出马一匹,这眼下刚开春,夏粮秋茧,统统指望不上,哪里有这些钱呢?”
一个中年短髯的秀才咽下最后一口海棠糕,有些愤愤地说道。
“不给怕是不行吧?”一个戴玳瑁眼镜的年长秀才摇了摇头:“听说前些日子王庄不肯出钱,这徐家面子上不说什么,私底下撤了塘河桥卡,眼睁睁看着焦湖船(4)把好端端一个庄子抢作白地,还坏了好几条性命,阿发,是勿?”
“是来哉,是来哉!”阿发是往来四乡的航船老大,此刻正倚在亭下河边自家航船头,一边熬着宿醉,一边百无聊赖地挠着脑袋:“吾呢好讲把先生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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