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馒头稀饭和面酱萝卜——,把当作记号的蓝布条系在右胳膊上,拎起五花八门的刀矛镰锄,扛着绸缎庄细布行新赶制的五色旗幡,三三两两地往保圣寺山门前聚齐。
保圣寺的山门前新用破桌子旧板凳搭了座将台,被彩绸装点得分外炫目,上户、掌柜、族尊、秀才等一干头面人物结束整齐,精神抖擞地分两厢侍立着,在他们身后,镇上的吹鼓手们不知是激于勤王大义,还是因为多得了五吊足钱的犒赏,比婚丧嫁娶加倍买力地折腾着唢呐和锣鼓,急急风甫毕,又接上一曲将军令。
“若是凤儿姑娘还在,唱上那么一嗓子该多美……”
几个秀才心里不免这般嘀咕着,时辰不早,太阳也略有些灼人眼睛了。
鼓点忽地一振,林大帅林正朝怀抱令旗,腰悬一口松纹古定剑,施施然向将台走来,一个书童抱着口又脏又破的砂锅,紧跟在后面。
林正朝来到台下,略一踌躇,几个大汉会意,急忙上前连扛带扔,把他弄上台去。
阳光下,崭新的官袍翎顶,泛着诱人的光芒。林大帅似乎准备得很周到,袖管库管都结束得齐整,脚下换了双薄底快靴,连玳瑁眼镜也用两根布带紧紧勒住。
“嗟,我士,无哗!”
他正了正身形,清了清嗓子,这样开口道。
台下似乎大多没听懂,便是听懂了的大约也不知所措,于是该哗的依旧哗下去。
“嗟!我……”
林大帅提高了声调,正待接着讲下去,却见一骑快马从官道上驰近,马上骑者红缨小帽,穿着绣了带翅膀老虎补子(1)的官袍,转眼便闪到台下,翻身下马,打了个千,却把手放反了:
“诸路义士皆已上路,庞大人有令,命甪直即刻发兵,不得有误!”
“回复庞大人,在下谨尊台命!”林正朝颇不自在地把满腹慷慨激昂硬声声咽回肚子里,伸出干枯的右臂,使劲挥舞了一下令旗:
“开拔!”
“格啥些长蛇之阵,哪能看哪能像只黄鳝。”先锋官曹地保骑着匹小驴,四下打量着左中右三阵,那四、五百号站没站像、走没走像的义勇,和他们手里五花八门的家伙,又扭头望了望身后不足两百步远的宽河,和河边东一团西一簇的“游击之阵二十四”——其实一共也不过四阵五阵,每阵多也不过二十来人罢了——,一股冷汗不由地从后颈直淌到脊梁。
他又看了看前面,旗幡招展,人头攒动,净是四乡八镇的人马。
“格许多人马,就算赢勿过,好歹跑得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一面不住摩挲着手里的朴刀。
“大帅,这样行么?”身后不足两百步远的宽河边,一个秀才凝望着前阵,脸色显得有些发白:“这些义勇都没训练过,而庞大人又让您背水……”
“糊涂!”林正朝坐在把竹椅子上,气定神闲地训斥道:“以顺讨逆,何云不克?昔少康有田一成,有众一旅,终成大业,我们不是强得多了?背水,背水更好,置诸死地而后生,想当年……”
“是是是,晚生不怕,晚生一点不怕,”这晚生其实还是很怕的,但嘴上不得不如此搪塞着,以免这林大帅掉起书袋来没完没了:“可晚生学校中人,知道礼义廉耻,自然不怕,这些寻常百姓恐怕还是免不了畏惧的。”
林大帅霍地长身而起:
“利亨,拿釜来!”
那个叫利亨的书童应声捧过旧砂锅,林正朝伸出嶙峋十指抓过,高举过顶,噗地一声,在地上摔作了三瓣:
“这叫做破釜沉舟,以坚其信,想当年……”
“正是正是!”那晚生急忙接过话头:“大帅既然破了釜,这沉舟之任,晚生责无旁贷,责无旁贷。”
不待林正朝应声,一遛烟便往河边跑去:
“势头不好,在船上终究保险得多,哼。”
“这些时候了,怎么庞大人不传令进兵,这长毛也没半点儿动静?”
林正朝在竹椅子上颇有些坐不住了,在他前面和四周,那些原本就不怎么精神的义勇们,也显得更加没精打采了。
“呜呜呜~~”
一阵海螺声远远响起,声音不高也不尖锐,却仿佛从地狱中传来一般。
“砰砰!”
几声清脆的枪声,伴着“诛妖(2)”的呐喊,倏乎间在人丛中炸开,较诸刚才的海螺,已经近了好多。
“勿来事哉,八百万长毛洋枪洋炮打来哉~~~~”
四乡八镇的义勇惊惶地喊叫着,便如退潮一般四散开去,旗帜、刀枪,丢得满地都是。
“顶住,顶住,击首则尾应,击尾……”
林正朝从竹椅子上蹦起来,挥舞着令旗,可是那费了两袋烟功夫才好不容易布好的长蛇大阵,转瞬间已只剩得一地狼籍,哪里还分得出个首尾?再看那游击之阵,也已不知游击到何处去了。
“后退者斩,后退者斩!”
他一张堆满皱纹的脸胀得通红,抢前几步,伸手拔剑,却总也拔不出鞘,情急一扯,竟连鞘扯了下来:
“利亨!”
没人应声,利亨早已不见了踪影。
林正朝一掖官袍下摆,正要贾勇向前,便听得“砰”地一声枪响,便似在耳边炸开一般。
“当啷啷。”
连剑带鞘,悄然跌落在地上。
“林大帅,林相公,快跑,长毛多来哉……”
曹地保两臂死死抱着驴脖子,一路呼喊着狂奔下去,不远处的尘埃里,已隐隐闪出几面三角黄旗。
林正朝再不迟疑,转身便跑,险些被竹椅子绊了个趔趄。
好在河岸并不远,船也并没有真的被弄沉。
可是所有的船都已离岸,许多迟到一步的义勇家伙一扔,蓝布条一扯,便往河里跳。江南水乡,十九善泳,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林大帅却偏偏不会水。他立在河畔,不住跺着没了靴子的右脚,想跳又不敢跳。
“阿发,下官命你速来救应!”
他从玳瑁镜片后瞥见阿发的梭船离岸不远,急忙纵声喝道。
“嗤~”
阿发扭过脸,不看他。
“阿发,好阿发,乡里乡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阿发摇橹的手略迟疑了片刻,船上的人急忙大叫:
“快摇快摇,莫睬他!”
“诛妖!!”
身后南腔北调的呼啸声越来越近,林正朝仿佛觉得后颈已经僵硬了:
“好阿发,你救我一命,我赠你洋银三百,绝不拖欠!”
“好哉!”
阿发脆应一声,不顾一船的抱怨,飞也似地驶回岸边,将林正朝连拖带拽弄上了梭船。
梭船离岸已有一箭地了,岸边,十来个穿红着黄的长毛或骑或步,静静地望着河上,他们中有几个带着洋枪,却都斜挎在背上。
林正朝原本趴在船帮上发着抖,此刻见长毛们并无追赶之意,又没法子放枪,胆子不由地又大了起来,脖子一梗,使劲朝岸上喊道:
“兀那长毛!堂堂朝廷命将在此,有胆色便放马过来!”
一个全身着黄的矮个子长毛暴雷般大喝一声,甩蹬下马,三下两下除去长衣,一个猛子扎下水,直向梭船游来,身手颇为娴熟矫健,河上飘着的义勇吓得赶紧惊叫着远远避开。
“快摇,阿发,快摇!”
林正朝手足无措,浑忘了将身子伏低,只顾催促阿发摇橹,可阿发已惊得呆了,哪里摇得动?
“呜呜呜~~~”
岸上忽又传来一阵海螺,一骑快马远远驰近,马上骑士黄巾红袄,背上斜插一杆令旗:
“忠王荣千岁谆谕(3)……”
水中船上众人恍惚中听得并不真切,那矮个子长毛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在水中无奈地凝住身子,恨恨地往回游去。
林正朝长吁一口气,正待坐起。
那矮个子忽地一转身,手里已多了杆六响短洋枪,甩手便是一枪打来。
“完了!”
林正朝眼睛一闭,就此人事不省。
枪声响过,林正朝毫发无损,那顶翎顶官帽,却应声跌落在水中:
“妖头听好!自今往后,莫再戴那妖顶子了,否则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黄旗黄巾中,漾起一片哄笑声。
林正朝醒来时,已躺在自家太师椅子上,利亨也回来了,比他要早差不多半个时辰。
他的官袍没了下摆,快靴少了一只,裤裆里也湿漉漉的一片,玳瑁眼镜倒是好好的,只是从鼻梁上面跑到了下面。
“林相公,侬官帽落河里厢哉,哪能,加吾呢十块添头,吾呢帮侬捞兀来?”
阿发一面拧着湿衣,一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着。
林正朝混浊的老眼紧瞪着墙头那几茎被春风吹漾的嫩草,失魂落魄地,仿佛阿发说了些什么,他半点儿也没听见似的。
注释:
1、带翅膀老虎其实是彪,清代六品武官的补服图案;
2、太平军蔑称清军为妖,和清朝有关的人和事务都加“妖”字;
3、忠王荣千岁是李秀成,当时封为“天朝九门御林忠义宿卫军忠王荣千岁”,他的命令称为“谆谕”;
………【(六)】………
绵绵的细雨,轻柔地在甪直的塘河上,刻出一圈圈精巧的涟漪来。WEnXUeMi。CoM
已是春耕大忙的季节了,不管怕也好,不怕也好,饭终究是一定得吃,田自然也是一定得种的,因此原本热闹的镇市一下变得冷清了,当然,比太平年月更冷清得多。
大大小小的铺户十九都已关门上板,原本常在河桥披檐间穿梭的大姑娘小媳妇,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虹桥边的茶亭倒还开着,座上的长衫茶客,却已剩了不多的几位。
“怎么办?曹地保吓得一匹驴跑得不知去向,这林年兄也是一病不起,听说长毛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