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枚乘,一个在大行令(后来改称大鸿胪,是负责接待外宾的主官)手下当着连官名都有些含混的百石小官的中年人,近来常泡在酒碗里,挂在嘴边上的一句。朋友们听了也总是纷纷点头符合。
司马相如听了只摇头微笑不答:我大汉立国几十年,起先都是凭武艺靠战功作大官,朝中这些三公、九卿,还有那些分封各地侯爷,十有六七都是打出来的;近年来倒是渐渐有些不讲究这个了,听说那个早早当了雁门太守的李广,混了这好几年,也还是做个太守,唉,管他呢,反正讲究什么,也不会讲究到辞赋头上的。
他对朋友们的夸赞不以为然主要倒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了解这些人的禀性:这几位老兄文思洋溢,说话难免不假思索,几碗暖酒下肚,看什么文字不是花团锦簇呢?
“子长兄就不是这样了,到底是太史世家子弟,人家说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就算骂你,你听得也是心服口服,没半句二话的。”
其实司马迁比起乃父已多了几分文士气,但站在真正文士堆里,却一下显得有些两样了。近来他很少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因为老太史令司马谈身体欠奉,他一来需要伺候汤药,二来老太史那繁重的修史重任,也不免更多地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做大官有什么好,像子长兄那般,大好的才情,却要整天浪费在几百几千年的往事上,多没意思。”
每当闷闷不乐时,司马相如便总这样自我安慰着,其实司马迁和自己一样也做个郎中,就算真做到太史令,论声望自然了不得,论官职俸禄却不过六百石,比他这比三百石的郎中好不了多少。
今天他便又这样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往绿波廊的方向走。几天前就约好,今天又是跟姜儿学琴的日子。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街边榆树的叶子,也一片片绿得那样鲜活。司马相如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脚步也渐渐变得轻快了。
这学琴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饶是他去得那般勤,练得那般苦,手指都磨得出了几层血泡,练来练去,也才刚把《阳阿》、《薤露》这几首练熟而已。不过上次姜儿就说过,火候已差不多,从今天起就可以开始教《高山》了。
风儿软软地拂在他脸颊,仿佛连他的心也要被吹得飘起来似的。快了,过了这座小桥,就是绿波廊了,他已经闻到从酒肆窗户里飘出的鹿脯香味。
桥那边跨着小竹篮的,不正是姜儿么?也不知是买了针头线脑,还是水粉胭脂回来,她的身形婀娜着,脚步如风儿般轻柔,看见司马相如,远远地嫣然一笑。
司马相如心头一暖,也不由地笑了。可笑容刚绽开,却立刻僵住:桥那边,一个锦衣绣履的胖汉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正嬉皮笑脸地堵着姜儿动手动脚,姜儿一面躲闪,一面不时惊恐地尖叫几声。
“住手!”
司马相如下意识攥紧腰间剑柄,疾步抢到两人中间,张臂把姜儿掩在身后: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还要不要王法?”
“王法?”那胖汉干笑一声,举起醋钵般的两只拳头,在司马相如眼前不住晃着:“你跟我们霸陵少(汉代皇帝死后会从各地将人口迁到陵园定居,称为陵户,霸陵是汉文帝刘启的陵园)讲王法?真有王法,老子好端端的就不会千里迢迢给搬到这儿来!都说长安城里多美女,老子来逛几次,一个对眼的都没见到,今天老子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只想跟这妞儿耍耍,犯什么王法!”
远远地已凑拢了好些人,见这胖汉势头凶恶,又穿着锦衣,只敢远远围作一圈;姜儿叔父听得侄女叫声,也冲到门口,却怯怯地不敢凑近来。
司马相如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迎着那对拳头,踏前了小半步:
“闲谈也好,游玩也罢,总得两人你情我愿,才做得游伴,你却问问看,这位姑娘愿跟你这莽汉去耍么?”
姜儿躲在司马相如竹竿般的身躯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瞪着一双大眼睛,不住使劲地摇着头。
那胖汉听得不耐烦,舒开左掌轻轻一拨,司马相如一个趔趄,险些摔个跟头:
“你是什么来头,硬要替这妞儿出头?也不称称你骨头几两重!”
“我是什么来头有甚相干?”司马相如好容易站稳脚跟,觉得背后被姜儿指甲抓得一阵阵发疼,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力,竟又挺着胸,向前迎了小半步:“天下万事,须抬不过一个理字,你今天若能说理说赢了我,我便由得你去。”
那胖汉仿佛听见什么奇谈怪论般,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相如半晌,才发出一阵暴雷般的狂笑声:
“说理,好,说理就说理,不过你可得弄清楚,咱们陵户向来是拿剑跟拳头说理的!”
说到这儿,他竟退后两步,双足一错,吐个门户,蒲叶般的大手向司马相如轻轻招了招:
“来来来,用剑空手,随你小子的便。”
司马相如脸色铁青,伸右手去拽佩剑,却怎么也摸不着剑柄。
那胖汉见他狼狈,不由又大笑了几声:
“哈哈,原来你……”
话音未落,却听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我便跟你讲讲理。”
胖汉一惊,正待转身,忽觉脖子一紧,脚下一轻,竟被人平平举起,溜溜转了几圈,还未等反应过是怎么一回事,便听一声“着”,耳边风声大作,硕大的身躯竟然飞了起来。
众人惊呼着纷纷闪开,那胖汉“噗通”一声,摔了个嘴啃泥,好在皮糙肉厚,却也不怎么疼痛,新做的锦衣却已扯了好几道大口子,不由地又气又急,蹭地跳转过身来,定睛望向那个把自己摔出这么远的对手。
眼前抱臂站着的,竟是个弱冠少年,一身布衣,粗眉大眼,身体颇为壮健,个头却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不止,胖汉一望之下,竟不由地愣了一愣。
“发什么愣啊浑小子?”那少年嘴边浮起一丝讥讽的冷笑:“讲理就赶紧上来,认输就趁早滚蛋,你有功夫,小爷我可没那么多功夫。”
胖汉脸臊得通红,怒吼一声,挥拳猛扑上去。
那少年脚下踏牢,身形微晃,众人还没看出个就里,便听“砰”的一声,那胖汉的身躯又平平飞了出去,这次却是**先着地,半天才爬将起来,虽强忍着一声不哼,却龇牙咧嘴的样子,看来着实摔得不轻。
“还讲理不讲?这次我饶你一步,只用一只左手好了。”
那少年嘴里不冷不热地说着,竟真的把右手背到了身后。胖汉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失魂落魄地呆立半晌,陡地撒腿便跑,倏乎不见了踪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姜儿叔父长吁一口气,双腿一软,竟自坐在了门槛上。姜儿又惊又喜地扑过来抱住少年:
“好弟弟,吓死姐姐了。”
这少年自然便是卫青了。
司马相如仍僵直地站在原地,被姜儿掐破了皮的后背让自己冷汗一浸,火辣辣地发疼。他的右手好容易摸到剑柄,此刻却攥着不是,放开更不是。
卫青忽然轻轻推开姜儿,走到司马相如近前,瞪大眼睛看着他。
司马相如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却仿佛被痰堵了嗓子眼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
“青弟,你作甚……”
姜儿忙跟过来,轻轻拽了拽卫青衣袖,又给司马相如连着使了几个眼色。司马相如早站得呆了,哪里还能动弹得?
卫青忽然举起拳,使劲捶了司马相如胸口一记:
“没想到你本事不济,倒有种得很,姐姐果然没看走眼。”
司马相如给他这一拳揍得发闷,脸上却不由绽开了笑颜,姜儿双手抚住胸口,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
“好痛快,走,喝酒去,你是官,你请!”
卫青揽着司马相如肩头,狡黠地一笑。司马相如大声道:
“我请,我请,今天咱们一醉方休!”
姜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在姐姐我教完琴之前,谁敢沾一滴酒,谁就是狗子!”
“我本来就是狗子么,嘿嘿。”
司马相如心里这样偷笑,脸上却绷出一本正经的神情,不住地点着头。
“姐,长卿哥,你们不闷啊,”绿波廊一角的几案边,卫青已吃光了第四碟炒豆:“酒肆酒肆,就该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地方,你们叮叮咚、叮叮咚折腾那几根破弦,有甚意思!喜欢弄弦子,也该去盘弓射箭,打几只黄羊,射几只鹞子,正好让叔叔炖了下酒。”
“就知道喝酒吃肉!”姜儿隔着帘子瞪了他一眼,随即无奈地一抹琴弦:“不教了,这样也没法子教下去,等哪天这位爷不在咱再补上好了。”
桌上的酒肉已去了大半,这大半的大半,都进了卫青一个人的肚皮,他的兴头依然很高,但舌头已有些发硬,眼神也有些发直了:
“长、长卿哥,哪天我带你、带你射猎去,做、做武官就要有个武官样儿,男子汉大、大丈夫,弓马武艺,才是最、最要紧的本事。”
“你少喝点儿!”姜儿见他一只手又伸向酒坛,不由地伸手欲拍,却终于还是由得他去:“长卿弟,你不知道,这酒肆行当本不是好做的买卖,姐姐一家又是外乡人,刚来的时候,城里地痞恶少,可是好一番欺负。多亏青弟小小年纪,不但一身好武艺,还难得一副侠义心肠,教训了那帮家伙几次,吓得城中恶少都不敢来咱这绿波廊撒野,没想到今天……”
“今天这小子是新、新来陵户,不、不知道小爷我的厉、厉害,下次借他副胆子,谅他、谅他也不敢再来了。”卫青咕咚灌下一大碗酒,声音忽地变得低沉了:“大丈夫处事,应当救天下苍生,可惜我一身本事,却只能救姐姐你一个。”
“你能救姐姐一个便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