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圈马看时,阵中旗翻人卷,兀自苦斗不解。黑纛绣旗之下,一员金盔大将刀长七尺,所到之处,血光横飞,晋军无不辟易。
“将军,矟!”
一员小校手捧一杆新矟,仰身递上。
沈劲一摆手:“飞黄弩,快!”
飞黄弩是步用的踏张弩,虽又劲又准,却不适合骑用。
此时弩机已张,沈劲一把接过,顺手在弩槽中塞入一根镞长盈寸的黑漆弩箭。
飕~~~~~绣旗摇弋,燕骑中忽然发了一声喊。
沈劲掷弩于地,随手抄过长矟:“再上!”
“呜~~~~”
螺号大作,陈佑的大队终于到了。
燕人败了。
虽然败了,但旗不乱,队不散,晋人直跟到黄河,却也不敢紧逼,更无法半渡而击,眼睁睁地看着燕军渡过河去,直入野王城中。
虽然胜了,但晋人也实在不能穷追,只能隔河下寨相守。
理由很简单:小平津苦战,晋军伤亡甚惨,沈劲的两千刀厝,死伤之余,只存500余人。
苦战叠日,虽败不失色的燕军士卒,刚进入野王城,却全军失声痛哭起来,河南岸的晋军听得真切,哭声连绵三天三夜不绝。
“我军主将是吕护将军,此番带头冲阵,中弩而亡。”
“这反贼,倒真笼络得军心!”
听完俘虏的陈述,陈佑呸了一声,破口骂道,旋即略带歉意地看了沈劲一眼。
沈劲凝望帐外,浑如不觉。
难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大晋南渡后最著名的反贼之一沈充?
洛阳。洛水汤汤,已是雪融花开时节了。
虽没有今天的万株牡丹,但数百年汉晋都城,杂花生树,好鸟相闻,春色也足以醉人的。
但兵火劫余,士有菜色,山川如故,宫阙皆非,谁还有闲情雅致,去欣赏这融融春色呢?
“我们是王师啊,光复旧都,你们难道不高兴么?”
晋家陵寝之侧,沈劲牵着马,正不解地询问一位身背野菜、步履蹒跚的老翁。
“王师,唉,王师,楚王是王师罢,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都是王师罢,荡阴的血,都城的火,满地无头无脚的死人,不都是这些王师的功业吗?匈奴来了,羯胡来了,王师丢下我们跑了,跑了就跑了吧,为什么又回来?还说帮我们守城,结果拿到传国玺就不告而别,又把我们丢给鲜卑人,现在,你们又回来干什么?你们又看中了什么?唉,洛阳城里除了破屋饿殍,还能剩下什么了……”
老人蹒跚着走远了,沈劲呆呆地站在那里,口里不断念叨着:“王师,王师……”
“唉,真的让老百姓说着了,桓征西昨日令到,要移洛阳钟鼎文物到江东呢。”
西中郎将袁真叹息着,望向身边的扬州刺史王述。
王述点点头,他正是传令的来使。
“如今中原板荡,人心浮动,此时不致力于固根本,结人心,徐图恢复,反而移故都文物于江南,岂不示敌国以无能,令天下有志之士失笑?”
沈劲脸色铁青,用马鞭狠狠抽打着树干。
王述长叹一声:“唉,我已致书征西,指出江东本是暂居,身为晋臣,理当荡平群胡,还都伊洛,纵使不然,也该先迁陵寝,而不能先移钟鼎,令天下人失望,不知征西能否领悟呢。”
众人相顾无言。桓温近年来行事叵测,谁也无法预料,这次他会怎样举措。
太阳渐渐地高了,远处的村庄,稀稀疏疏地飘起了炊烟。
“回营吧,战局至此,必是持久之局,河南诸郡,十几万大军,粮草恐怕将是个大问题啊!”
建康。台城。
“这个孙绰,不去念他的《遂初赋》,却来管别人的什么军国大事!”
征西将军桓温,此刻手捧一卷疏文,正在朝堂上咆哮着。
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却隐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他知道,发作了也全无用处。
这篇疏文是著作郎孙绰从扬州呈来的,劝阻桓温还都洛阳。
中原残破,北土萧条,臣民安土重迁,不愿再蹈险地,却骇于桓温威势不敢进言,这位孙著作郎幼年时本来立志做个隐居高士,曾写过《遂初赋》以立志,此番却率先进谏,故而桓温大发雷霆。
“桓征西,迁都事大,非旦夕可议,何须如此?”
司徒司马昱忍不住劝解道。
司马昱位高望重,桓温不得不强抑心头怒火:“臣意已决,望陛下早作定夺,臣且告退!”
“迁都明明不可,但桓征西如此为言,当复何如?”
皇帝的声音里犹带惊惧,朝堂里,只剩下几位重臣亲信。
司徒会稽王昱、太傅武陵王睎等亲贵,尔我相望,半晌都无一言。
侍中谢安面色安详,视若无睹。
“安石,知道你必有主意,何不快说呢!”
郗鉴小声地催促着。君臣的目光,一下都交集在谢安身上。
谢安从容说道:“征西不过为立威信,以虚声恫吓朝廷,其实以其才智,岂能不知迁都实不可为?朝廷之计,最善莫过于下诏应允,并委专责于征西,其必然反倒彷徨无计,迁都之事,自成泡影。”
朝廷中响起一片叹服之声,皇帝的神色也轻松下来。
朝堂之外,谢安凭栏北望,凝神不语。
“安石度征西如腹中,还有什么不安之处么?”
郗鉴不知何时,已走到谢安的身边。
谢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征西虽意在其它,非真有志于恢复者,然朝中诸公,乐见偏安,无复中原之望,实在令志士寒心啊!”
邺都。朝堂。
慕容玮不安地望着堂上的兖兖诸公。自太原王、上庸王以下,个个戎服,衣甲灿烂,不免令小皇帝心惊肉跳。
他忍不住看了看帘后的太后,帘子不住地抖动,太后的脸却隐约地看不分明。
“晋人大举入寇,中原危急。此先帝百年基业,不可不倾国而争,臣等已议定出师行止,只等陛下诏准。”
素来镇静的太原王,脸色苍白如旧,声音却也不免抖动。
慕容垂出班跪倒,呈上表章:“此乃臣等所议,拟以太傅、李洪出河南郡,以宁东将军慕容忠出荥阳,以慕容尘出长平,臣与太宰率中军主力,直出伊洛,进取洛阳。豫州刺史孙兴,宁南将军段崇出野王,为我之策应。”
慕容玮张大眼睛:“野王……吕护何在?”
慕容垂黯然答道:“吕将军中箭战死,段崇代领其众,屯于野王。”
君臣默然。大家都已洞悉此次军情之严峻。
阳鹜面色严峻,望向太宰:“西秦觊觎我邦已久,无一日不思东犯,如今我军倾国南下,西陲……”
太原王轻轻一笑:“太保所虑虽是,但以我所料,西秦亡主苻生诸弟,凡五公并立四境,而苻坚在位,王景略在朝,彼此猜忌,其势不得不反,氐人内忧不暇,何能大举犯我?我以皇甫真助下邳王守河东诸塞,足以自保。”他顿了一顿,“而且,太傅尚有一件喜事,奏明陛下。”
慕容评面带笑容,上前奏道:“恭喜陛下,臣等已为陛下物色到一门极佳的亲事、”
慕容玮的眉眼立即大动,虽然亲事对他而言已不是一次两次,但在这方面,他是从来不嫌多的。
慕容评退后一步,朗声宣道:“请代国使者上殿!”一名胡服汉子登殿行礼,身后跟着一位胡装少女:“外臣叔孙洛参见大燕天子,奉代王旨,特请以代王所生女与贵邦联姻。”
群臣对望,无不面露喜色:代国本是鲜卑拓拔部,与大燕同族,而且士马强盛,与秦世仇,如今与其和亲,势必能威慑秦国,不敢妄动。
慕容玮却见那少女浓眉大眼,身体健壮,颇不类后宫娉婷佳丽,不免有些犹豫:“这……”
“就依贵使所议,蔽邦也将遣使贵国,请以公主和亲代王!”
帘后,突然响起可足浑后的声音。
散朝了。
小皇帝疲惫地喘息着,撩开座后的帏幕,想和太后说几句什么。
却见帏幕之后,太后脸色煞白,身体兀自颤抖不已。
“又出兵了!”
“这次三公俱出,连禁军都出动了,这一场杀业,不知何时了结呢,唉!”
邺城内外,漳水上下,士民纷纷言语。
绣旗飘飘,金戈映日。
“王弟,该我们动身了!”
太原王回顾慕容垂,微笑道。
吴王点点头,旋即大声传令:“出发!”
漳水之阴,浅草如茵。大军无声地行进着。
“鹿!鹿!”
兵士们突然喧哗起来,不远处,几只梅花鹿瞬乎隐没在草丛之中。
太原王的心忽然跳了一跳,这是乙逸大夫的鹿么?
乙逸是他故去的老友,为官清廉,常夫妇共乘一辆破旧的鹿车上朝。其子乙璋奢侈娇纵,却官运亨通。乙逸死前曾对众长叹,自己平生清正却仕途坎坷,儿子行为放荡却步步高升,实在是乱世的景象。
可这乱世,何时才是个了局呢?
“桓征西已下令停迁钟鼎,却不是自认失计,而是燕兵大出,南下路绝,不得不然,唉!”
沈劲立马伊阙,耳边犹响着王述别前的话语。
夕阳西下,王述的车马早已隐没在一片薄暮之中。
“鹿!鹿!”
随从突然大叫起来。远远望去,茫不可见,但听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鹿鸣。
沈劲突然想起石勒,那个晋朝曾经最可怕的劲敌的传说:“我若遇汉光武,当与之逐鹿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呢!”
逐鹿,逐鹿。
石家香火已绝,可中原却逐鹿依旧。
这逐鹿之势,何时才是个了局呢?
………【第一部 吴王 第七章 棋劫】………
建康,东府城,征西府。23Us.com天刚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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