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来弟怯生生地打断她的话:“我们村只有一口井,井里有时有一口水,从来就没见过3亩大小的水面呢。”
眼镜姑娘一下愣住,半晌,摸起饭碗,一口一口,闷不作声地吃起来。
吃罢,来弟收好两只碗,小心地捧着,正要转家去,眼镜姑娘突然从身上摸出块糖来:
“给你,尝一尝。”
来弟小心翼翼地放下碗,慢慢剥开糖纸,轻轻舔了一口,那糖纸一着舌头,一下子就化了。
她拿着糖看了半晌,放进嘴里,咬下半块,捧着另半块,递到眼镜姑娘嘴边:
“呃一半,你一半。”
眼镜姑娘的脸更红了:“我、我不要,都、都送给你吃了……”她突然一溜烟地跑了,跑的姿势真好看,比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好看。
来弟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把那半块糖重新细心包好,掖在怀里。
“可以让每个姐妹都尝尝,虽然姐妹多,每人一小口,还是够的。”
来弟想着心事,一面往家走,一面留意地呵护着手里那只全村有数的好碗。
………【(三)】………
冬闲冬闲,天一天比一天更冷,一口井的老少爷们也一天比一天更闲了。(看小说到顶点。。)
送宝团还没有走,事实上,他们忙活得很。
头几天他们在分发送救济粮,全村的闲汉和孩子们乐呵呵地跟在他们**后面跑来跑去;
后来,他们开始扯着红幅字,没早没晚地讲话,不单单讲话,还拍照,还在小本本上写写划划的。
一开始全村老小也乐呵呵的陪着,听着,虽然听不懂,也常常咧着大嘴笑着;可是后来人就少了,天冷,场院里风大,虽说是闲,在炕上躺着搓线线,在太阳底下晒着唠嗑,不是更惬意些么?有时候,只有村长马有驴,和几个胡子雪白,耳聋背驼的老爷子,依旧乐呵呵地陪着。
于是送宝团们也懈了,连每晚开会用的马灯灯油,都一天少似一天。
不过老少爷们看见送宝团们还是乐呵呵的,派饭到各家,破碗里的白面糊糊也总是装得满满:
“娃们来一趟不容易啊,再说了,这救济面,过年饺子不算,足够全村吃上一个多月的白面糊糊了。”
这几天眼镜姑娘的饭量也慢慢地见长,就着自己带的咸菜,也能一气喝上小半碗白面糊糊了。
“同志,多吃点多吃点。”
马有磨总是一边不住絮叨着,一边打架一般硬把那只好碗装满。
来弟总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知道,眼镜姑娘一定吃不了的;她更知道,眼镜姑娘吃不了的,就是她的了。
“明天一早,我们、我们就走了。”
终于有一天,眼镜姑娘轻轻地这样说道,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地。
来弟突然觉得有些难过,恍恍惚惚地,听见爹爹翻来覆去地唠叨着:
“好呢,好呢,待会儿早些家来吃晌午。”
眼镜姑娘出去了,他们该有很多正事要做罢?
来弟拖着筐子,慢吞吞地向门口走;爹爹蹲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发呆。
突然,他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灶旁那只小黑狗。
“不~~~”
来弟陡地觉出点什么,惊叫着拖住爹爹的胳膊。
“来弟,放手!快,去多拾些柴禾来!招弟,盼弟,多烧些开水!”
爹爹厉声呵斥着,眼圈却仿佛也有些红了。
“这是什么肉,真好吃!”
眼镜姑娘的脸红扑扑的,眼镜片在油灯下闪着光。
开饭很早,天还没有黑,可马有磨家早已破例点起了灯。
来弟低着头,一声不吭;爹爹挥舞着筷子:
“来来来,好吃就多吃些。”
眼镜姑娘居然自己伸出筷子,去夹一块大大的肉。栓狗擤着鼻涕,一边玩着骨头,一边哼哼唧唧地嘟囔着:
“呃和小黑最亲了,呃不吃,呃不吃。”
“啊~~~”
眼镜姑娘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手里的碗“砰”地一声,跌落在地上。
一屋子人脸色都变了,栓狗更是“哇”地哭出声来。
爹爹弯腰捡起那只碗:地是土地,碗只是磕掉了一个茬。
眼镜姑娘的脸早已吓得惨白:这许多天,她知道这只好碗的金贵。
“对、对不起,我赔,我一定赔……”
“娃,说啥呢,赔,赔么子赔,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爹爹的脸色依旧很难看,说出的话却仿佛能把地砸出坑来。
眼镜姑娘走了,走的时候,眼圈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
来弟抱着小人书,坐在难得的灯光底下,不声不响地看着。
“这可是全村有数的好碗……”娘一边刷锅,一边絮叨着。
“糊涂!”爹爹厉声呵斥着,手里却不住摩挲着那只缺了个茬的好碗。
“呃和小黑最亲了,呃不吃,呃不吃。”
栓狗坐在地上,一边嘟囔,一边龇牙咧嘴地啃着眼镜姑娘方才掉在地上的那一大块沾满泥土的狗肉。
………【(四)】………
送宝团走了,在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甚至连村里安排好的早饭都没吃。23Us.com
“咋就这么走了?也不让呃们表示表示呢?”
村长王有驴瞅着大笼屉里冒着热气的雪白馒头,困惑地摇了摇头。
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有些泱泱,虽然,送宝团们说过的那许多话,就像咽下肚的那几万白面糊糊一样,很快化的找不到半点念想,但农闲时候,少了次打腰鼓扭秧歌的机会,心里总有些不得劲的。
来弟一家人却没有出来凑热闹,因为,天刚擦亮,他们就在门槛上发现了一堆东西。
一个装满黑水水的瓶瓶,瓶瓶下压了十块钱,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写得很潦草,来弟有一多半不认识,但她好看歹看,好歹看明白,那字条是眼镜姑娘写的,那钱是赔碗的,那黑水水是送给来弟喝的。
“……尝尝看,味道不错的……”
“这娃,咋这样生分,赔么赔,碗还能使呢。”
王有磨一面抽烟,一面摇着头,嘟囔着。他已经决定拿这十块钱把家里的铧犁收拾收拾,反正,碗还能使呢。
来弟小心翼翼地把黑水水公公平平地分在几个破碗里,让几个姐姐和栓狗都尝尝,只给自己在瓶瓶里留了一小口。
姐弟们喝了,眼睛都一下子放出光来。
来弟抱着瓶瓶踱出门去,蹲在磨盘边上看小人书,她知道那黑水水很好喝,她不舍得马上就喝。
“等晚上困了再喝,说不定能做个好梦哩。”
“姐,姐,再给我喝一口,再给我……”
栓狗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过来,抱着来弟的肩膀摇晃着。
来弟忽地站起来,满脸怒气:
“呃刚才已经给你多倒了半口,你怎么还要?没了,没了!”
“呃只要一口,就一口……”
栓狗跳着脚,拼命地够着;来弟伸直胳膊,把瓶瓶举得老高老高。
“等他跳累了呃就给他喝一口,不,半口,现在,哼。”她这样想着,脸上却做出更凶的神色来。
栓狗也仿佛有些急了,伸着小胳膊,拼命拉扯姐姐的衣袖:
“你、你欺负人!呃只要一口,只要一口么……”
砰!
来弟胳膊一疼,手一松,瓶瓶失手落地。
来弟的脸刷地白了,栓狗知道自己闯了祸,差点哭出声来。
只见那瓶瓶在磨盘上跳来跳去,却好好的没有破,瓶里的黑水水冒着泡泡,竟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栓狗跳过去,一把抱起瓶瓶,双手送到来弟面前:
“姐,瓶瓶好着哩,呃不喝,姐喝,姐喝。”
来弟摸着栓狗的头,打开瓶瓶,塞到栓狗嘴里;栓狗只浅浅舔了一舌头,就又双手捧着还给了来弟。
来弟望着还冒着泡泡的黑水水,没有就喝:
“这瓶瓶,看来真是个宝贝哩!”
瓶瓶里的黑水水已经喝完,现在它正稳稳当当地立在来弟家的炕桌上,全家人都围着看,一声也不吭。
“这瓶瓶果然是个宝贝,那娃打坏了呃们家的碗,呃们不如……”
娘先开口了,声音怯怯的。
“你懂个屁!”爹爹重重地把烟袋锅拍在炕上:“人家娃又没真弄坏呃们的碗,又不是成心的,再说,人家给钱了呢,呃们怎么能再贪人家的宝贝!”
“可,爹,人家送宝团走远了哩。”大姐说着,又向瓶瓶瞥了好几眼。
来弟站起来:
“呃去还,听眼镜姐姐说,她们是从东边的大城里来的呢。”
娘急忙摇头:“不行,女孩子家家,再说,你还要带栓狗呢。”
爹爹沉吟着:
“按理是该让娃去,可是……”
来弟偷偷溜了出来,坐半天了,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道道来。
外面很冷,可太阳还是白花花地晃人眼睛。
“满月的羊羔羔满地里地走~~~
哥哥呃一去就不回头~~~~”
那是旺水爷爷又在唱信天游了罢,旺水爷爷跑过老多地方,歌里的道道多,见的也多。
“娃,你不知道,呃们这里十年九荒,老世道时候,后生们碰上饥荒就背上包袱走,走北边,走西口,走蛮地,有的十年八载,回来了,有的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送宝团年年来,送白面,送种子,劝呃们莫走,呃们不走了,可是白面吃完了还是饿,种子下了地还是长不出苗苗来。”
“娃,去吧,去吧,莫怕……”
回到家里,小包袱已经打好,放在炕头上,炕桌上还放着几张热乎乎的白面饼子,干干的,连半点糠菜也没掺。
“娃,去吧,早去早回。”
娘红着眼圈,把小包袱给来弟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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