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山巅的一块大石上,几个将军模样的人随意地坐着,一个虎目虬髯的黑脸汉子,用鞭梢指着对面山坡上的营盘,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旁边一个卷发深目的将军猛地一拍大腿:“着啊!那些折冲府勾来的汉儿打得甚仗!和吐蕃蛮子干,还得咱们彍骑胡人……”
“火拔归仁!”
居中而坐、年龄最长的将军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火拔归仁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地摸摸脑袋,抱歉地吐了吐舌头。
这几个将军中,居中而坐的陇右节度副使哥舒翰是突骑施人,火拔归仁是火拔部人,一直沉默不语的河西兵马使李光弼是契丹人,一句话,都是胡人,惟独那个黑脸汉子临洮太守成如璆却是汉人。
成如璆的脸色本已阴沉下来,见火拔归仁一脸尴尬,不由地咧嘴笑了笑,旋即又是一脸愁容:
“彍骑常年戍边,就是用来打仗的,现在见天闲在这里陪那些农民出身的府兵们种麦子种菜,人长肉,马长膘,真他娘闷得慌!”
“可不是!”火拔归仁不住地晃着脑袋:“听说安西、北庭那边,高仙芝大人,封常青大人,无月不战,开疆万里,麾下将士,封异姓王的数都数不清了,我们,唉,真不知我们的王忠嗣王大人是怎么想的。”
“火拔归仁!”
一直默无一声的李光弼喝止了他:主帅王忠嗣曾独领河东、河西、陇右、朔方四镇节度使,宽仁而善战,西鄙北鄙,几万里边陲,赫赫声名,绝非火拔归仁一个小小的十将所该妄议的。
火拔归仁不服气地翻了一下眼珠子,蹲在那儿不吭气了。李光弼转过脸:
“哥舒兄,你是副帅,该知道些端倪罢?我听说各处彍骑纷纷调集河湟一带,怕是要有什么举措了罢?”
哥舒翰望着西边山下遥处,那一望无际的青海,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今年是什么年头了?”
“天宝六载啊,怎么了?”成如璆一脸的困惑。
“六年,六年了啊!”哥舒翰站起身来,凝视着青海湛蓝的海水,喟然叹道。
成如璆和火拔归仁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李光弼略一思忖:
“你是说……石堡?”
听到石堡二字,几个将军不由都是一震。
六年,整整六年。
石堡城,位湟源西南日月山上,三面绝壁,一路直上山顶,扼汉藏要冲,自开元二十九年失守至今,已经整整六年了。
因为石堡的失守,吐蕃人可以想着牧牛青海,饮马河湟,而唐军却只能列营戍守,无计望赤岭项背。
哥舒翰缓缓点头。成如璆和火拔归仁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饥渴的喜色。
作为军人,作为勇士,谁不渴望着一刀一枪,扬名显贵的机会呢?
李光弼低头不语,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来。
“贤弟,你……”
没等哥舒翰问完,便听得山下大呼小叫,一前一后,爬上两个人来。
众人辨出前面那人乃是左羽林长上鲁炅,待看清后面那人时,不觉一齐惊喜地呼了一声,成如璆纵身跃起,飞奔上前,一把抱住那人,拍肩揽腰,好不亲热。
来人竟是右卫将军、高丽人王思礼,和众人都是老相识了,自从他奉命调守范阳,彼此竟已是三四年未曾谋面。
哄闹寒暄已毕,哥舒翰问道:
“思礼,你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王思礼道:
“董延光将军上书朝廷,自请攻打石堡城,我是奉了朝命,引本部长从彍骑,来助董将军一臂之力的。听说皇上已下了敕书,让王忠嗣王大夫分兵进取,我和董将军都受王大夫节制。”
众将听得真切,不由得欢呼起来。火拔归仁抱着哥舒翰的胳膊:
“大哥,怎样!”
哥舒翰一扫适才的沉稳,脸上泛着兴奋的光芒,刷地一声,拔出佩刀:
“诸位,大丈夫生天地间,无非等着有这一天而已,今逢此际会,不博紫袍,誓不东还!”
众人血脉贲张,纷纷拔刀攘袂,喧嚷声惊得野鸟蓬起,山间衰草,扑簌簌不住地颤抖着。
李光弼面色如常,看了王思礼一眼:“王大哥,我想……”
话音未绝,却听得对山中军营中,金鼓齐鸣,旌旗招展。
“聚将!”
众人不敢怠慢,急忙向山下跑去。
“光弼,适才你想问王大哥什么?”
山脚下,鲁炅和李光弼并马而行,不疾不徐地走在众人后面。
李光弼不答,反问道:
“敕书命王大夫节制诸军,军情如火,鲁兄职在中军,不知可见大夫作何调遣?”
鲁炅摇摇头,眼睛忽地一亮:
“你也、你也是这样想得?”
李光弼重重点了点头,又轻叹了一声:
“唉,谁知道大伙儿是不是也能这样想呢?”
“本朝制度,三品服紫,五品服朱,一日紫袍,十世贵显,百世荣耀,弟兄们,你我……”
马蹄得得,湟水淙淙,哥舒翰和诸将兴奋的声音在河谷中久久回荡着。
李光弼和鲁炅相顾无言,默默地跟在众人马后。
西边,山石丛峙,山木参天,青海湖,日月山,都已被山色遮住,再也望不见半点景象。
………【(二)】………
王忠嗣曾握四镇节,将十万兵,万里西边,皆张其旗号,威名震于四夷,似乎该是个虎背熊腰的威猛大汉才是。WenXueMi。com
而此刻端坐在节帐正中虎皮褥子上低头沉思的,却是个材不逾中人、白面长髯的中年人,两厢站班的蕃汉诸将,似乎个个都要比他威风十倍。
不知过了多久,王忠嗣抬起头来,双目环扫帐内,目光及处,那些高大威猛、杀气腾腾的大将们,都不由地一凛,随即努力挺直腰杆,眼观鼻,鼻观口,连眼珠也不敢妄动一下。
“董延光将军上书朝廷,欲引本部兵马逾祁连山,进取石堡,本帅奉敕节制各路,已命董将军取河湟道,择日进兵。”他略一沉吟,继续说道:“鲁炅,你领番上府兵一千,修筑海北山南道路,沿途筑寨屯粮,以为董将军东道;王思礼,你引本部弩手,当积石口下寨,以防吐蕃侵攻;火拔归仁,你引彍骑一千,往来救应。”
众将面面相觑,眼露迷惘之色,却都不敢先开口,半晌,哥舒翰拱手道:
“大夫,兵贵神速,当命董将军取海东道兼程进兵,我等悉出精锐,分路接应才是,如今走河湟,旷日持久,大夫又只分偏师筑路屯粮,扼险置戍,此乃持久计,如何能收奇袭之效?”
众将窃窃私语,纷纷点头,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王忠嗣的帅案前。
王忠嗣脸色如常,并不答话,只缓缓站起身来,帐中喧嘈之声,霎时尽消:
“众将各依将令行事,不得有误,散帐。”
帐外,旗幡摇弋,马蹄声声。
火拔归仁等拔队启程时,脸上俱有泱泱之色:
这样的差事,恐怕不会有多少斩获了。
“光弼,王大夫向来用兵明敏,此次……”辕门外,哥舒翰和李光弼并马而立,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队伍。
李光弼沉吟道:“据我看,主帅此次,是别有思忖啊。”
哥舒翰大奇:“哦?快,说来听听。”
李光弼踌躇着正待开口,却见中军方向,一员牙将匆匆驰来:
“哥舒将军,李将军,大夫便帐相请。”
便帐的气氛自然随便的多了,王忠嗣轻裘缓带,倚案而坐,案上摊着一幅羊皮地图,案边侧坐着一个黝黑精瘦的绿袍汉子,正指指划划,解说着什么。
“快,坐过来。”王忠嗣的神色甚是和霁:“你们一定对我适才的将令颇为不满罢?”
两人也不谦让,近前坐了,李光弼闻言不答,哥舒翰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末将不敢不满将令,只是……只是有些不解……”
王忠嗣大笑:
“不解我此次用兵,如何这般不知缓急,是吧?”
哥舒翰低头不语,等于是默认了。王忠嗣忽地收住笑容,神色凛然:
“你们可知道,定计要取石堡的是谁?”
两人相顾愕然:主帅这样问,这个定计之人,当然决不会是董延光了。
“难道……难道是……”李光弼忽地压低了声音。
王忠嗣黯然点头:
“圣上屡次密谕我进取石堡,我每次都上书谏阻,圣上虽没勉强,心中却甚是……董延光是万骑屯将,天子亲兵,此次上书,无非是圣上不便再强我出师,变个法子对我激将罢了。”
哥舒翰道:“石堡扼进藏咽喉,兵家所必争,失守至今,已经六载,圣上命大夫进取,并无不妥啊!”
王忠嗣一笑:“浑惟明,你来说。”
那个绿袍瘦汉应声展开羊皮地图:“吐蕃地广人稀,幅员数万里,山高土寒,水急峡深,自石堡至柏海草野八百余里,自柏海至北山口盐泽石渍三千里,自北山口至逻些城雪野山川六千里,天恶田薄,粮草无着,人马久行,疲弊多死……”
王忠嗣打断他的话,摇头道:“圣上只道得了石堡就扼了吐蕃咽喉,殊不知吐蕃地方广袤,石堡不过是其区脱边塞而已,如何能制其要害!”
哥舒翰低头默然,李光弼却抬头道:“虽如此,卑职等已打探确实,石堡守卒,不过千人,取之谅不为难,大夫何必以一城得失,拂人主之意呢?”
王忠嗣不答,眼睛看向浑惟明,浑惟明会意,接着道:
“吐蕃以道路绝远,救应为艰,故用兵之道,虚中厚外,诸论都典重兵屯于四境,海西山北,是其重镇,游屯不下两万骑,加上诸部、揾末,不下两万万五千人,气候相习,道路相谙,实是劲敌。”
王忠嗣脸色肃然,续道:“石堡城之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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