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如璆不觉笑了:“你这家伙,当初说汉人府兵不中用的,可不就是你么?”
火拔归仁脸涨得通红,正待争辩几句,哥舒翰摆摆手:“不必争了,你们还不知道罢,兵部又下严谕申饬,还调拨了四千朔方铁骑,即日到营助战。”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良久,鲁炅喃喃道:
“兵部的老爷们坐在衙门里,只到西北用兵,必然是骑兵为先,却不肯屈尊问一问从石堡城下回去复命的将士们,这里到底需要什么援应。”
成如璆长叹道:“王忠嗣大夫说得对,这仗,打的不值,不值啊!这两年,死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粮饷啊!”
众人又是一片嘘唏。突然,哥舒翰抬起头来,双目炯炯有神:
“事到如今不值也得打下去,就算朝廷的严旨我们可以不问,这么多伏尸城下,埋骨荒野的兵丁夫役、这两年靡费的府库钱粮,难道就白白扔进这青海不成?”
闻听此言,众人齐刷刷地站起:“绝不能!”
哥舒翰也站起身来:“好,来人,把惟明他们都找来,大家再好生合计合计!”
“惟明,困守两年,我们攻山的粮道通畅,尚且常常断炊,这山上的吐蕃人四面被围得密不透风,怎么还能支持到现在?”
浑惟明道:“吐蕃人行军,六畜随行,山上牧草虽然不多,可守军也不多,加上蕃地苦寒,蕃人素耐劳苦,粮食丰足谈不上,三年五载,却也决计饿不死的。”
“弓箭器械总有用完得时候,到那时……”成如璆悻悻道。
吕諲打断他的话:“弓箭器械固然有数,可山上的石头什么时候才能砸光呢?”成如璆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那水,水总不会不缺罢!”火拔归仁蹬着牛铃大眼嚷道。
浑惟明苦笑一声,没有说话,鲁炅指了指石堡山巅的积雪:“你这笨犊子,自己看吧!”
众人都沉默了。两年了,如果有什么妙计,何至于等到今天?
“我不下番,我不下番,我有要紧军机,要面禀主帅!……”帐外,忽地传来一阵揪扯喧嚷之声。
“怎么回事?”
一个亲兵匆匆进帐禀道:
“禀主帅,这次番下的浙东折冲张守瑜不肯下番,正在帐外喧哗,说有……”
哥舒翰打断他的话:
“让他进来罢!”
张守瑜面目微黑,身材矮小,神态举止,却显得颇为精悍利索。
哥舒翰微微点头:
“你不是有要紧军机要禀报么?不要紧,慢慢说。”
张守瑜施礼道:
“卑职此次和本州番上的府兵交接时,得晤同乡好友、明州果毅沈惟岳,他在开元廿八年戍守过石堡城……”
众人闻得此言不觉都是一振:“沈惟岳现在何处?”
张守瑜摇头道:“沈惟岳万里上番,身染时疫,现正卧床不起。”
哥舒翰失望地“哦”了一声,旋即追问道:
“那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张守瑜靠前半步:“他说‘大军围城两年,蕃人粮草水源固然是不乏,可盐却总是要吃的,你可知道,为何至今还不见他们缺盐乏力么?’我就问他‘难道大哥您知道’?”
众人的眼睛都一下子张大了,火拔归仁嚷道:“是啊,难道他知道?”
张守瑜续道:“他说,‘我在那儿待过,自然知道,山道左侧第一道石卡后面有一口苦水井,井水晒盐,虽有异味,却足可食用,只是峭壁无路,如何上去,我却没办法想了’。”
众人目光相碰,无不喜形于色。哥舒翰朗声道:
“没路也得上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张守瑜,你不用下番了,给我打头阵夺井,你可敢去?”
张守瑜大喜,连连叩头:
“卑职从军至此,做梦都想着一刀一枪,建功立业,如何不敢去?可惜沈惟岳大哥病重,不然,他也一定要抢着打这个头阵的。”
………【(十三)】………
天亮了。23Us.com阳光淡淡地洒在山巅,那若隐若现的石堡城的轮廓,也仿佛被随手抹上了一丝温柔。
一千选锋早已结束停当,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山脚下。
这些选锋个个皮甲麻鞋,青布包头,或手执藤牌短刀,或身背铁钩绳索,默无一声地立着;张守瑜和高秀岩昂首挺胸,站在队列前面。
“你们这次去,是准备去死的,知道么!”
哥舒翰负手而立,用冷冷的眼神扫视着他们:
“人人都知道,石堡城只有两条路,鹰从天上飞上去,人从大路走上去,可是今天你们必须从第三条路上去,夺下那口该死的苦水井,没有路,你们自己开!开不出,就用你们的尸首,给后面的弟兄们铺出一条路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朝晖淡淡的,抹在每个人的脸颊上。
高适一摆手,亲兵们把一碗碗酒,递在选锋们的手上,受者授者,俱是默默无语。
一个亲兵把一碗酒递到哥舒翰面前,哥舒翰一把推开:
“你们当中,也许每十个人只能活着回来一个,也许一个也回不来。但我向你们保证,每个活着回来的,都能穿上红袍;每个死了抬回来的,都能穿上紫袍;哪怕尸骨无存,河西,陇右,十万将士,都将永远记得你们的英名。”
张守瑜举碗扬脖,一饮而尽:
“诸位,大丈夫生天地间,无非等着有这一天而已,今逢此际会,不博朱紫,誓不下山!”
言毕,砰地一声,将手中酒碗,摔得粉碎。
高秀岩满脸通红,也是一口喝干,他本不善饮,被酒水一呛,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选锋们依次举碗饮尽,然后纷纷掷碗于地,乒乓之声,连绵不绝。
没有金鼓,没有旗帜,队伍悄无声息地远了。
山下众人目不转睛地眺望着,不过片刻功夫,石堡山西麓的突兀峭壁之上,已倏忽间飞起几条绳桥,竖起几座人梯。
“呜~~~~”
石堡城里,牦牛号角凄厉地响起来,山林里栖息的兀鹰鸦雀,被惊得纷纷飞起,霎时间飞满了苍穹。
石头,劈头盖脸的石头。
一千选锋,已剩了不到三百,身后脚下的绝壁之下,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骨和石块。
可不论是还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没有一个人回头看过一眼。
高秀岩和张守瑜并肩挤在一块两丈见方突起的巨石上,他们的前面,七八个选锋手举藤牌,抵挡着倾斜而下的石雨。
“秀岩兄,你得下去一趟,”张守瑜用牙和左手一齐用力,包扎着受伤的右臂,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咱们这些弟兄,拼光了怕也不够数啊,这些该死的吐蕃蛮子!”
高秀岩右眼中了块飞石,肿得如鸡蛋一般,他一面用手背擦着脸上的血水,一面高声嚷道:“不成不成,你伤比我重,你下,我接着上!”
张守瑜急了:“老兄,你就成全我罢!我一个番上番下的府兵果毅,难得充这么一回子好汉,值了,死了也值了。”
不待高秀岩答话,他已劈手夺过一面藤牌,手攀山石,抢上了最前列:
“跟着我上,有进无退!”
石头,劈头盖脸的石头,没完没了的石头。
“大夫,让他们先撤罢,不然……”
望着俯伏在地、满身血污的高秀岩,向来儒雅镇定的严武,声音也不觉有些哽咽了。
“不!”
两个声音同时吼道。一个是瞪着一只眼的高秀岩,另一个是须发皆张的哥舒翰。
众人都默然了: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顾不得值与不值,甚至顾不得死与不死了,只有上,只有上。
“惟明,曲环,你们两个带四千人跟上,”哥舒翰顿了一顿,“火拔归仁,成如璆,你们带五千人从大路进兵,牵制一下吐蕃守卒,其他人随时轮替救应,不拿下那口井,谁也不许收队!”
浑惟明和别将曲环领了令箭,正待要走,高秀岩一骨碌爬了起来:
“娘的,老子还没死呢,上,一起上!”
石头,劈头盖脸的石头,没完没了的石头。
夕阳无奈地把最后一缕余晖,淡淡地洒在石堡的山巅、山腰、山谷。
那满山遍谷的殷红,是夕阳?还是将士们的血?
哥舒翰勒马阵前,用湿润模糊的双眼,凝望着面前的一群人,一群断臂残肢,焦头烂额的汉子。
跟着浑惟明、高秀岩和曲环退下来的,不过八百多人,四千多条鲜活的性命,永远没入了石堡的黄昏里。
唐军终究还是没能夺下那口井,没能在那座好不容易攻破的石卡后立住脚跟。
但那口井,那口井水苦涩难以下咽,却是石堡城中生死所系的苦水井,却也已被泥土石块,和双方将士的无数尸体,严严实实地填成了一片平地。
张守瑜也长眠在那口井下,高秀岩杀红了剩下的一只眼,也只带回他的一条断臂。每一个活着回来的人都说,张守瑜是第一个冲进石卡,也是第一个扑上井栏的大唐人。
那天从黄昏直到三更,哥舒翰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一句都没有。
那天从黄昏直到三更,山下的唐营,和山上的石堡城,哭声此起彼伏,一直就没有停歇。
终于,一切都寂静下来,秋虫的啾啾,又弥漫了天籁。
“火!火!”
一阵惊惶陡地在唐营炸开,夹杂着火焰的噼啪声和刀剑的撞击声。
“吐蕃人偷营!”
郭英乂光着脚,只穿一身单衣,提着腰刀,一头撞进哥舒翰的寝帐:
“大夫且避一避,待我们……”
哥舒翰披衣而起,端坐不动:
“混帐!城里的吐蕃兵还能剩多少,慌什么?我就坐在这儿等你们交令!”
郭英乂一跺脚,挺刀冲出帐外。
“大家杀呀,这是最后一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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