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姐……送至山脚便可,若再行一段,晓莲又该不舍放手哩。”晓莲打趣儿道。
虞晓莲孤身一人返回安陆,二姨姨夫见只她一人,问道:“那红玉……姑娘哪儿去了?”
晓莲只道:“玉姐姐离开虞家了。”
见晓莲只带回一包袱,二姨又道:“古剑呢?”
“那本就是玉姐姐的东西,也让她一并带走了。”晓莲道。
姨夫向妻子道:“算了,此事不提也罢。”话毕又转向晓莲,道:“原来那先生身体有恙,不再来了,新先生已来了几日,明日你来一同听讲,可明白了?”
晓莲点头应是。
翌日,晓莲到季宅,书房中一位白衫先生正于案前书写,晓莲朝他道:“先生早。”
那先生抬首瞧了晓莲一眼,起身道:“这是晓莲罢?”
“是。”晓莲答道。细看他,面白而俊,眼长而亮,容貌极好,斯文温润。
先生笑道:“我姓戚名衡。”
几日课后,晓莲同二姨姨夫谈话,稍待了半盏茶时,归家时见戚衡在虞家门外张望。晓莲行至他身后,道:“戚先生,您在这儿作甚么?”
戚衡专注寻找,未察觉有人近身,忽闻人声,着实一惊,慌忙转身向晓莲道:“……晓、晓莲……你回来了?”
晓莲疑惑道:“……先生来寻我?”
戚衡面上涨红,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无事……路过而已……”
“先生既来此,入内饮茶一杯?”晓莲道:“院中有几凳,不会引致闲言碎语。”
“……好。”戚衡道。
将茶泡好,晓莲同戚衡二人在院中。戚衡问道:“只你一人在家?”
晓莲道:“我父母早亡,本有玉姐姐相伴,前些日子,玉姐姐走了,现下只剩我一人。”
“走了?”戚衡讶道,眉宇之间顿生愁态。
“戚先生……识得玉姐姐?”晓莲觉戚衡神情不甚自在,道:“戚先生好生奇怪。”
戚衡思前想后,面皮时青时赤,许久才道:“你玉姐姐……甚么时候回来?”
“玉姐姐……不知道……许是不回了……”谈起红玉,晓莲心间亦思念起来,继而又笑道:“我从未曾见玉姐姐眼中有那般光彩……”
“……”戚衡不语,遂将茶饮毕,起身辞去。
此后两岁,戚衡仍作季家教书先生,常与晓莲一道谈说游玩。又过一年,晓莲离开故里,到他处游历,戚衡留于安陆,后修为有成,心善且坚,受封安陆地仙。
戚衡支走吵闹的花精们,独坐于桃园亭中,面前热茶渐凉下。院中桃花已稀,徒余一地红泥,夏日将临,风气怄热,戚衡仍湎于思绪,端坐着似毫无所觉,不动如山。
——四百年前,戚衡刚成灵态,与树体分离,化为童龀小儿。
再五十年,形貌如二八少年,然力法微弱,于碧山中受精怪欺压,幸得一女子相救,只记那女子容姿端华,红衣似火。
又三十年,已是风雅清俊,潇洒儿郎模样。喜爱丹青临池,烂柯弄弦,一日于市集,人流如梭,手中画卷纸墨翻倾,四下散落,他人皆不顾而踏,惟一红裳女子将卷轴拾起,细端一番,交还于己。巧笑倩兮,明眸熠兮,道:“小公子他日可成大家。”
忽的天色有变,黑云疾风,继而电闪雷鸣,雨将倾下。戚衡回神过来,返入屋中。劲风带起壶边一张泛黄白宣,一花精自桃树上显身跃下,拾起那纸,望戚衡背影低道:“这不是大哥前些日子写的么,怎地不置妥当?都给晾坏了。”
花精扶起茶壶,将纸压住,只见纸上旧墨俊逸: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番外之四 玉结红绳
百年移星花复开,青丝渐成满头皑。
仗剑孤影独照月,空叹眉心两点白。
云低雾厚,猎猎冰霜夹雪来,寥石稀木,极极目处空涯岸。紫胤孤立于莽莽雪原,四周寂无人踪,寒风烈掀袍袖,白发狂舞,眼眸难睁。往前行去,惟觉劲风力阻,抬眼环视,旷杳无声。蓦地前方似有人蹒跚,紫胤疾步上前,却又不见人影,无甚痕迹。
“此乃幻象。”紫胤自语道。拂袖续行,不知多久,仍不及边。忽闻人声悠遥,纷杂缭乱:
“陵越拜见师尊。”
“……真乃绝世宝剑!”
“师尊,屠苏知错。”
“……天墉城始终承你此情。”
“执剑长老……屠苏师兄他……”
“此等造诣,世间能有几人?”
……
“紫胤,喝酒!”
“道长在看甚么?莫不是……我这脸上还能长出花来?”
话语不见停止之意。
八方又现无数曾经相识之人形影飘掠,摇摆进退。
紫胤拂袖斥道:“何方妖孽,胡作非为?!!!”
清阁简房,纸帐藤床,疏梅插瓶,瑞鼎袅香,一日过午,红玉自外头归来,见紫胤在房中小憩,眼阖而眉聚,似微有愤然之色。
“……做梦么?”红玉低声喃道。至床边坐下,红玉替紫胤松下领口,以手抚他颊边散发,又俯身亲他眉间雪印,欲平其绪。
“何方妖孽,胡作非为?!!!”紫胤忽地低喝道。
红玉见他十分不适,只得轻唤道:“紫胤……紫胤……”
闻红玉呼声,紫胤蓦睁双目,自梦中惊醒。
红玉瞧见他眼含凄寂,仍余不定,便执握他手。少候片刻,待他平复,遂柔声道:“可是梦魇了?”
紫胤起身道:“梦中之事虽诡,然惟梦罢了。”
“紫胤……”红玉看他一副平淡模样,不由心疼,环住他腰身,道:“红玉……怎样都不走……”
紫胤纵然不言,红玉亦能明了他心中所思。脱离凡胎,位列仙班,剑术绝伦,术法超群,弟子敬慕,众人仰望,乃是修道标榜,此所谓高处不胜寒。凡人百岁死,仙寿几何尽?常人不晓,只知艳羡。故人先后而离,徒留一人立世,此般孤寂,教他磨棱砺角,淡对风月,教他藏却心事,隐忍坚毅。他人只道紫胤已为仙身,冷然淡漠,却不知他看情义极重。
当初感他风骨,喜他品性,执意追随,认他为主。而后慕心昭昭,思意脉脉,紫胤虽拒,却不曾半点重话,只疏分相对,明言无心于此,劝己莫要执念。然知君仙骨,如何离去?怎忍离去?怎愿离去?只想若能伴君千载,君便不需独踏尘世,这般许能稍稍慰君之寞。即便紫胤往后仍是携袖清风,亦有人相伴,有人愿听他心中寂寥。
红玉道:“红玉只望作伴你之人、懂你之人。”
紫胤一愕,将红玉揽入怀中。
“道长,恩德无以为报,这红玉坠子赠你,聊表谢意。”一鹤发佝偻老者道。
紫胤抱拳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老者道:“我瞧你这模样,定是孤身多年罢?”
“贫道出家,自然是一人。”紫胤道。
“修道成仙,注定时日枯苦,这坠子,只当与你作个伴。”将璧玉红坠递向紫胤,老者眼神矍铄,笑道。
紫胤略有迟疑,仍是接过了:“多谢先生。”
老者摇首道:“寡淡世间亲缘情缘,可有后悔?”
“不曾有悔。”紫胤道。
“如此甚好,老身多言了,告辞。”老者拄杖离去。
紫胤将那红玉坠子系于腰间,继往前行。
后于各处游历途中,听闻安陆有千年古剑,中蕴剑灵,心下十分喜悦,随即去往安陆。
番外之五 两耳不闻窗外事
“呯呯——呯呯——”子夜静寂,剑室木门被急急叩响,古钧放下手中之剑,将门打开一瞧,门外之人竟是续断。续断身着单衣,神色焦急,见古钧面后,直道:“古伯伯,快去救娘罢……”
古钧一愣,道:“救……红玉?”
续断结巴道:“娘……娘她……被……”
红玉一直在主人左右,若是遇险,何须我救?古钧心下这般想,便安抚续断道:“我未感妖魔之气,况若危急,主人自会保你娘周全。”
“可……”续断苦了脸道:“……娘……娘被师父打了……”
“甚么?!”古钧心下一惊,主人打了红玉?这如何会?“续断不可胡言!”
“我未胡言!我起床如厕,途径师父厢房,亲耳听见!”续断道,语气坚凿,无半分话谎模样。
平日续断从未欺哄瞒诈,向来是诚实正直,古钧虽觉紫胤不会作这般事,见续断这般肯定,便随他悄声踱到紫胤厢房外,细细一听。
“……紫胤……不要……唔……主人……”房中续续传来红玉娇泣之声,并伴木摇吱呀,古钧霎时明了,将续断拎起,往外头去。
续断挣扎道:“古伯伯,你快去帮娘罢,师父这样打她,可如何是好?!!古伯伯……娘……娘……”言语之间续断已有哭意。
“嘘——”古钧面上十分哭笑不得,低声道:“你师父并未打你娘。”
“……你如何得知?”续断看向古钧,道:“娘哭了……我听那时……”
古钧将续断带回房中,道:“夜沉了,你且睡去,莫要担心,你师父……是在帮你娘治病……”古钧不知如何同续断说明,便胡口编道。
续断道:“治病?娘病了?!我……我竟不知……”话罢垂首,十分愁虑。
“这……”古钧一窒,只得圆道:“……你娘不欲让你担忧,才不与你知晓,且并非重病,明日即可痊愈。你应好好休息,莫要搅扰你娘与师父,辜负他们一番苦心。”
“……好,续断知道,这就睡了。”续断点头应道,已十分相信了。
古钧替他掖好被褥,这才回去剑室。
二日大早,续断便起来,在紫胤房外问安,紫胤应后,续断又至红玉厢房前叩门,唤道:“娘……”许久不见人应,只得在外等候。
红玉替紫胤更衣束发后,自紫胤房中出来,见续断一人候在自个儿房外,遂唤道:“续断。”
续断看是红玉,跑向她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