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皱眉,摊开手掌,却见得掌心当中,正是当方才戴思秦临死之前,不动声色塞入自己手中的笺纸。
那纸上染了戴思秦的血,亦染了她的血,混在一处,再分不清。
她展开纸笺,却是一怔。
血迹犹存的纸面之上。是十六个字,字迹筋骨清奇:淮阴汉侯,殷鉴不远。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她双眼猛然一酸。
思秦。
他临死之际,最后一念竟是忧她所处之位。军功至伟,功高盖主,稍有不慎,便祸及自身。刘福通绝非明主,功成之日,恐便是她重蹈韩信覆辙之时。
沈浣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似哭似笑,久久无声。
他,当真是她知己,亦是这营中最明了她苦衷之人。
她为三军,割袍断义。而他那割袍的一刀,却是刺入自己胸口。
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她与他本都是能安贫乐道之人,手足安然便是此生最大心愿。却终究踏入这烽火沙场。
她为的是一个安宁故园,他为的亦是一个安宁故园。本当同归,确是殊途。
兴亡有谁能主?
天命有谁能抗?
除了这百万儿郎的十年苦战,兴亡依旧无人能主,天命依旧无人能抗。
除了这染透大地三尺的鲜血,世事依旧飘摇离乱,故园依旧迢递徒远。
思秦,你是负我?负三军?负情义?还是不曾负过任何人?
割袍断义,割得断衣袂,却如何割得断十余年的兄弟之义,知己之情?
“元帅。”温文而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如惯常又有军务谏言承禀,又如叹息着此去相别,她蓦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空空如野,唯有乍暖还寒的春风划过,卷起寒尘,却再无昔日的一袭书生长衫。
白衣不在,知音难求。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思秦,你我不恨相负,只恨殊途。
番外 人生若只如初见-戴思秦
他在颍州军中十余载,位至中军,文官之首。
多少兵丁,多少战马,多少火炮,多少钱粮,多少营帐,他日夜操心,了如指掌。
然则这却是他第一次进这军牢。
钢牢大枷,铁索重镣。这本是关押敌军被俘大将之地,倒不成想今日被用来关他这一个半分武艺也不通的文人。
他带着木枷,半靠半坐在地面之上,但觉寒气逼人,直透入身体。冬末春初的天气,仍旧能冷到骨子里。他费力的往被枷扣住、锁着重镣的手上呵了口气。微白的寒雾袅袅而升。
牢顶的月光透过气窗映了进来,清朗朗的洒落在他脸上。
残月如钩。
细细算来,沈浣已走了十余日。她派人星夜快马带回的解毒方子也已到了三日。
他微微一叹。从鹿邑到盐城,千里之遥,三日去三日回,这方子来得如此之快,可见沈浣费了多少心思。只是每次侍卫端给他熬好的药,都被他悄声倒出了窗外。
从他三日前收到接头人传给他的密令,让他送去颍州军鹿邑布防图的时候,他便知道,四十五门将军炮的被劫,让萧策彻底震怒。这一纸密令,只怕是萧策狠心曝露葬送了不少他在元军中的卧底细作,才假传出来的,只为清查营中奸细。
事已如此,这药用与不用,又有何区别?
只可惜了沈浣一番拳切心意。
鹿邑营中的这一杯酒,他替沈浣挡去,虽然没挡住鸩毒,却终究剖开了他的心。让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原来他早已不愿这般下去了。
即如此,便让萧策查出来,也无甚不好。更何况,若非如此,他更不知要如何去对全心全意待他的沈浣将所有情仇恩怨说得清楚,了得明白。
他假作不知一切,取了鹿邑布防图交给那接头人。却在周围火把光芒蓦然而起,萧策与狄行带了精兵近卫将他当场围住的时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谁言此生艰难唯一死?他已在艰难之中抉择了太多年,但得一死,何其快哉?
军牢之外,忽然传来响动之声,竟似有人深夜前来探牢。
他想要看看倒是谁这般深夜仍旧不眠,一侧头,却见得进来之人一身葛衫,身形高大俊朗,正是萧策。
这个人,军前许是没有沈浣攻伐锋利,却比沈浣更适合问鼎天下。同是三军统帅,沈浣骨子里的,是儒家仁义之道,而萧策骨子里的,却是法家纵横之理。便如火烧太康,他便是不问也知道,这定是萧策所授之意。
萧策立于牢前,见得他一身铁索重镣,不由得一皱眉,斥那狱卒道:“谁许你们上枷的?去了!”
那狱卒不敢怠慢,当下进了牢门,开锁去枷。
他揉了揉已经发僵的手腕颈骨,站起身,淡然的看着萧策。
眼前之人剑眉星目,气宇不凡,决策千里,运筹帷幄,不拘于仁义,自如于纵横,若非他与沈浣皆是抱着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的执念,将来群雄逐鹿,只怕他便是能登极九五之人。
他苦笑,叹息这乱世间,竟有这许多人抱持着这一个执念痴想,自苦折磨的,纠结矛盾的,失之天下的。最后问鼎天下的,却必是刘福通这等功利枭雄。实在是颠倒!太颠倒!
萧策一敛前襟,跨进牢房。
一个淡然而立,一个势如凝岳。一时间,仄迫狭小的牢房,竟仿佛容不下这两个人。
“为什么?”萧策开口,他却是头一次看见萧策神情挣扎。
为什么?他微微摇头。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进颍州义军?
为什么是细作卧底?
为什么要出卖兄弟?
为什么不斩尽杀绝?
为什么会屡次扶助?
为什么去相救沈浣?
还是,为什么竟宁愿被抓?
他叹息。十年前他或许知道,而如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思秦,原取他本名思钦。蒙古话里,那是“智者达者”之意。
只叹他饱读史书,却堪不透恩仇,斩不断情义,执此一生,苦苦挣扎,何言智?何论达?
一语成畿。
“萧帅,可否命人送些笔墨?”他答非所问。
萧策一愣,双目看向他眼底,足足一炷香时分,才缓缓点了点头。重重一叹,出得牢去。
萧策也是明白通达之人,他戴思秦不想说的事,自是谁也问不出的。
片刻间,有狱卒将笔墨送来,竟是他平日帐里用的徽墨雪笺。
颍州军军资艰苦,当初让他皱眉的粗墨薄纸他都早已习惯。这却还是前年沈浣操练兵马之时,顺手剿灭了一个打劫平民商户的山贼野寨的时候,收缴来的战利。见了这难得的徽墨雪笺,便送给了他。
她穷得叮当响,每月丁点军饷不是送了下属,就是给了阿瑜,或者给家中幼弟买了吃食玩物。于是送他的东西也不多,可却件件皆是精品。
他摸了摸怀中那柄贴身放了十余年的她相赠的银柄匕首,心中百般滋味蓦然涌上。乱军之中初遇之时的一幕幕挥之不去。
她告诉他这匕首是两军阵前她与一元军大将生死相搏,终于将其挑落下马之时,收缴来的战利。可他从没告诉过她,这匕首他本是认识。那是他舅舅的东西。
他的舅舅,蒙恩达日呼德,恨他汉人血统而赶了他与妹妹出家门,却也终究没有为了遮掩家丑而要了两人性命。
她始终不知道,她也算是他的弑亲仇人。
其实也没必要知道。这么些年,乱世情仇,恩怨是非,何尝说得清道得明?
他舅舅从不曾善待他与妹妹,她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如生死兄弟。
这道理,他一早便已明白。
甚至当年初初相逢之时,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要让她做他妹婿。
他的妹妹善良可爱,娇憨天真。
“哥哥你看,那哥哥好厉害,一手就拎得起两桶井水呢!”自幼漂泊流落,孤苦无依,小姑娘最喜欢高大强悍的少年。
每每他都笑着把她从墙头上抱下来,装作虎着脸问她是不是嫌他文弱书生,直到把她逗得小脸通红,才肯罢休。他却心中暗自定了主意,将来定要给她找个让她能安心倚靠的夫婿。
初见她时,她没有战甲,没有骏马,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在乱军之中淡定而立,一柄长枪倒扣,气势沉稳。
只那一眼,他竟是异常钦羡于她。那样精熟的武艺,锋锐的长枪,极佳的胆略,确是在这乱世当中,能牢牢护住身边亲人挚友之人。比他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知强出多少。
待见得她宽厚的看着饿极了的小姑娘偷吃自己的干粮,却生怕吓到她一般躲在一旁不吭一声,又手忙脚乱去哄被她惊到大哭的丫头,他心中禁不住一暖,随即便起了贪念。这样的人,定要牢牢抓好了,早早给妹子定下做夫婿良人才好。将来烽火不再,二人在小院里成个家,生儿育女,种田织布,再种上几亩妹子最爱的桃花,便能是妹子最想要的一个安宁故园了。
妹妹的安宁故园,便是他的安宁故园。手足兄妹,血脉相连。
然则蓦然间,他才忽然想起。妹妹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一抔黄土,满地焦夷。
一幕幕纠缠越深,心神越痛。他猛地一摇头,甩去那些常常浮现上来的记忆。
研磨提笔,落笔之际,确是辗转不定。
事到如今,他仍就放不下那一个卦象。
地火明夷,光明入地中,主暗世,诛杀,是为大凶。接连九次,次次惊心。
他问的不是军务,不是自己,却是沈浣。
与他相交一场,她待他生死兄弟,情真意切。可他害过她,也助过她。军情如火之际险些将她害死过,千钧一发之际也舍身保她平安过。两人这一段情义,于她到底是凶是吉?
可笑可叹竟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只能卜问苍天。
大凶,依旧大凶,仍旧大凶。
他竟然心中大惊,全不甘心。是以接连九次占问,竟也接连九次大凶。
天道循环,本就难以更改。
他颓然。
却不承想她那一打帘踱步而入,竟然让卦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