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这两人的江近颜,是江老夫人的二儿子,此人自比闲云野鹤,一向不问俗事,喜欢吟诗作画,是个大大的雅人,若不是同时还喜欢光顾青楼楚馆,且口味颇为不俗,这种风雅闲适的处世态度本该很得江舒雪倾慕,当然,即便如此,谈起自家那位生冷不忌男女通吃老当益壮的风雅伯父,江舒雪言语间依旧是颇为佩服。
此刻,江近颜眉头微蹙,显然在为自己不得不出面参合这种不够风雅的事而不满。不过,欧阳小姐容貌清秀,梨花春雨的样子楚楚可怜,多少可以冲淡他的烦恼,当然,柳夫人的哥哥就尽可以无视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柳夫人一直安安分分的坐在一边,并不出声,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大家都不去看她便是,只是欧阳桑正说到慷慨激昂处,柳夫人却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那姿势宛如落花浮尘,优美之极,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惜了欧阳桑,立如苍松,声如洪钟,雄赳赳气昂昂一个好男儿,那么大的块头竟白长了,瞬间被自家妹妹比了下去。
江近颜本敷衍着那位锦衣苍松兄,此刻也未能免俗,不由自主的看向了柳夫人。不过调节一下受伤眼球,也无可厚非。一时间,厅内气氛……很是和谐。
隔得太远,无法亲身体验柳夫人的风采,江舒雪躲在后面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她本期待更加火爆一点的场面,听闻柳夫人这位兄长,烈火霹雳掌练得颇有几分火候,若是脾气上来,捋袖子就要开打,二伯父那样一个讲究风雅的人,这些年大把的心思花在什么明珠小姐云锦公子上,身子颇虚,恐怕一时间应付不来,自己正好可以冲上去左右开弓,将这两人打发回家了事。
如今一看,这位苍松兄实在有负烈火霹雳掌的美名,竟然耐着性子与江近颜谈判,什么绵里藏针,暗含机锋,一点也不逊色,若是两只老狐狸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嘛,这情景自然很和谐,但一只老狐狸和一只黑熊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就有些让人抽搐。
说话间,只见江近颜挥了挥手,吩咐了什么,一个仆从匆匆下去。
江舒雪眼前一亮,庭院门外,几个下人带着一个走了过来,真是她远房表哥,传闻那与传奇柳夫人有些瓜葛的男主角,张连玉。
“舒雪,你真的有把握?”许轻寒心中忐忑,自家小师妹虽然之前打了包票,但却不肯告诉自己准备如何解决此事,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放心啦,师兄,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江舒雪扒在墙角一边偷窥一边有点不耐烦的回答。
而那厢,柳夫人自从张连玉被推进来,脸色就变了。她绞了绞手,偷偷抬起眼向张连玉望去,柔柔的唤了一声:“玉郎,你……”
江近颜“噗”的喷出一口茶。
江舒雪“呃”的被瓜子呛住了气管。
这声“玉郎”叫的当真惊悚,厅上一干人等都傻了眼。
柳夫人的哥哥一脸恨其不争的甩袖怒道:“你怎么……怎么,唉,简直被你气死了!”
“那个,不是说连玉公子醉酒后玷污了柳夫人的清白?怎么,怎么看起来……”许轻寒结结巴巴。
江舒雪摸了摸下巴,笑了:“莫非,被玷污清白之身的,是连玉表哥?看样子,连玉表哥似乎有望做柳夫人的第五任相公嘛,嗯,妙,妙极!”
“柳夫人,此刻有关人等都已到齐,到底事情经过如何,连玉对你有何冒犯之处,不妨直言。”江近颜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努力想找回“德高望重”的前辈气质,方才问道。
“……”柳夫人的勇气似乎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句“玉郎”中用的差不多了,此刻,她又垂下头,嗫嚅着,脸上泛起一阵可疑的晕红。
“事情的经过我之前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这种事儿,让我妹妹一个女儿家怎么说得出口!”欧阳桑上前一步,挡住柳夫人,目光灼灼的看向江近颜。
“欧阳少侠莫要误会……”江近颜开口道,却被柳夫人打断。
“无妨,此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说明白也好。”她偷偷看了一眼张连玉,眼神中情丝缠绵,秋波频频,踌躇了片刻,便小声说了起来。
于是,众人有幸听到了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恨传奇。
此前,按张连玉的说法,这件事很简单,无非是张连玉与人在巫山馆谈生意,喝多了酒,稀里糊涂一夜缠绵,第二天醒来,张连玉见身边躺着一个陌生女子,吓得狼狈而逃,丢下手头的生意一路纵马狂奔躲回江家。
按欧阳桑的说法,则是柳夫人那日与人约好在巫山馆密谈,可惜走的匆忙,没有看黄历,结果不幸遇到了张连玉这个色中饿鬼,失了贞操。至于嫁了四次的柳夫人是否还有贞操可言,暂且按下不提,而柳夫人为什么会选在巫山馆这种地方与人密谈,也语焉不详,只是含糊的暗示,此事关系到欧阳家的机密,不好对外人说道。
两人说法大致相同,唯一的冲突便是,张连玉死活不承认那日与自己在巫山馆共赴巫山的是柳夫人。
而柳夫人的说法,则要诗意,唯美的多。
据她所言,她与张连玉相识在落英如雨的桃花树下,那日,她与侍女一同踏青放风筝,结果风筝不慎挂在了桃花树上,柳夫人心疼自己的七彩燕子风筝,仗着自己学过两手轻功,爬树去够,结果不小心掉了下来,幸好被路过的张连玉接住。
据说,那张连玉骑着匹雪花骢,一袭青衫,漫天缤纷的桃花瓣下,笑容如春风拂面。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江舒雪打了个寒颤。
佛家有云,一弹指为三十个刹那,一刹那为三十个须臾,然而人漫长一生中,往往就是那稍纵即逝的一须臾间,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男女之间的这种情况,也许,可以称之为,一见倾心。
这一须臾,对于柳夫人来说,无疑是极为美好的,对于张连玉来说,却无疑是极为悲惨的。
于是,正如那首小词中写的那样,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再次在巫山馆遇到喝醉的张连玉,黑暗中,柳夫人虽然羞涩,却没有拒绝。
听完这个故事,江舒雪很想笑,而张连玉,大概却很想哭。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四周,一脸茫然。
良久,他恳切道:“柳夫人,嗯,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原本含情脉脉看着张连玉的柳夫人当即踉跄后退数步,捂住心口,满脸哀怨与不可思议,他哥哥一声怒吼,扶稳妹妹,便要扑上去痛扁张连玉。
眼看厅里陷入混乱之中,庭院里突然响起一片吵杂,一个黄衫簪花少女,怒气冲冲的快步走了进来,一手执鞭,一手指着张连玉,气势十足道:“张连玉!你敢背着我在外面搞三搞四?信不信我一鞭抽死你?”
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宛如炒铜豆一般,噼里啪啦,爽快之极。
“苏大小姐……天,她怎么也来了?”许轻寒哀叹一声,捂住眼睛。
“是我让人通知她的啊。这种好戏,怎么能缺了苏姐姐。”江舒雪很是得意。
“你这不是添乱吗?”许轻寒急了起来。
“放心,苏姐姐和连玉表哥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柳夫人横刀夺爱的。”
“雪凌?你怎么来了?”张连玉那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奋力挣扎着,想扑过去,“雪凌,你要相信我,我和柳夫人真的没什么的!柳夫人,你自己也说了,那夜黑灯瞎火的,你没有看清我的样子,许是弄错了。”
场面宛如浇了瓢冰水的热油锅,顿时炸成一片。
“玉郎,那夜,你亲口对我许下的誓言,难道都不作数了吗?”柳夫人杏眼含泪,悲切道,“就算你忘了,你那夜留给我的定情信物我还好好的收着在呢!”
江舒雪和江近颜不由得一齐伸长了脖子。
柳夫人手中的,是一个绛红同心珊瑚珠结。
“呃……这个定情信物,似乎有些眼熟啊!”江舒雪感叹。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就是个破坠子,谁知道你是从哪来弄来的。”苏雪凌不屑地冷哼一声,瞪向张连玉,“连玉,我相信你。”
“雪凌……”张连玉被感动了。
苏雪凌冷哼 :“连玉是个老实人,最是小心谨慎,断不会和你这种寡妇有什么牵连,就算有了,也定是你勾引他的。”苏雪凌一把护住张连玉,挺胸向前踏出一步,大喇喇的叉着腰,指着柳夫人的鼻子道,“警告你,我和连玉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亲,他早就是我苏家的人了,你若是敢跟我抢,需得先问问我的鞭子!”
在一旁偷窥的许轻寒绝望的闭上眼:“江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喂,师兄你看清楚了,那几个丢人现眼的,姓柳,姓张,姓苏,可没有姓江的,搞搞清楚好不好。”江舒雪不客气的反驳,“先看看二伯他怎么说。”
定情的珠结
“呃,且慢,那个,柳夫人,可否将你手上的珠结借我一看?”江近颜不负厚望,沉吟片刻,开口道。
柳夫人拭去眼泪,小心翼翼的将珠结递了过去。
江近颜将珠结托在手中,拿出鉴别古玩的劲头,放在光下仔细查看了半天,抬头,见一干人等都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干笑一声:“这个,如果没看错的话,此物确实是连玉从小佩戴的。”
“哈,你还有什么话说!”欧阳桑大笑,一拍桌子,厉声看向张连玉。
“二伯,雪凌,那珠结确实是我的,可是它前几日就丢了,你们要相信我……”张连玉慌张的结巴起来。
苏雪凌面色大变,狠狠的瞪向张连玉,正要出声,却见一个人影晃了进来。
许轻寒只觉得身边一阵风掠过,回首再看时,瞠目结舌。
“二伯,让我也看一下!”江舒雪嘴里说着,已一把将那珠结抢了过去。
她翻来覆去看了看,将珠结还了回去:“二伯,这个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