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然将那襁褓里的娃娃放在水里洗得干干净净,乐呵呵把孩子抱在媚娘面前,笑嘻嘻与她道,“媚娘,你瞧,他长得很像你,是个漂亮的小娃娃呢。”
媚娘只匆匆瞥了一眼,忽而将视线转到白帐子上,幽幽然道了句,“眼睛像他。”
我又哄着娃娃递过去,热切道,“媚娘,你再瞧瞧吧,是个男孩儿。”
媚娘连眼珠子都没动过一分,冷清清道了句,“你下山将他带到哪处好人家门口,放下便走吧。”
新奇如我,第一次体会到新生儿降临世上的喜悦,便觉着媚娘应当是与我一同欢喜的,我哪里想到,这娃娃里头有一半是那男子的骨血,媚娘望着孩子,便似看见了那名男子。
如此一想,媚娘自然厌恶那名孩子到了极点。自产后,她也只将那孩子看上一眼,便弃之如草履了。
我抱着娃娃在媚娘床榻边坐了好久,我喜欢这个孩子,我与他有缘,他在媚娘肚子里,每天吃的都是我煮的东西,每天听的都是我哼的曲儿。他在我无名山上休养生息,他在我怀里只待了会儿,我便舍不得他。
我不知要如何改变媚娘的想法,骨肉血亲乃是天性,我按着自己几百年来悟出的理解,将那娃娃小心翼翼放在媚娘身旁,又怕媚娘压着了他,轻轻将他挪了挪地方。
我却着实没想到媚娘忽而白着脸,哆嗦了身子,将那裹着布包的孩子就那么轻轻一推——
孩子全身似柔若无骨,被她那么一推搡,直接咕噜咕噜滚下了床。
幸好我眼明手快伸出双手双脚,整个人伏在床底下接住了他,再心疼的瞧一瞧,原本明亮凝墨的眸子忽而蒙上了层薄薄的水气,突突的渗出水来,一眼都是水汪汪的泪珠子。
孩子皱巴巴的脸蛋扭成一团,他又何错之有?我甚为恼火,媚娘已然裹着被子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声调拉长,呜呜哇哇,悲戚的声音在夜空中徐徐回响,甚为可怖。
我认识她三百年有余,从不曾见她哭得如此伤心难过。
我抱着娃娃默默的退了出去。
我也曾见过凡间的小孩,甫一出世便受尽家人宠爱,三百年来,我看穿尘世里那些苦短情长,人一出世,便有众多的人围着,许多人都围着娃娃笑,而往往到了频死之时,又有一堆人围着,朝着他哭,眼泪一大把一大把的掉。
这个孩子如此可怜,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便少了爹,刚刚出世还被娘亲厌恶。我没爹没娘,他也如同我一般。
我只是一只修炼成精的小妖,吸收日月精华,在无名山上孤孤单单的修行着,不晓得风月伤情是个什么滋味,也从不晓得骨肉亲情应当是个什么滋味。我没有流过眼泪,从未有过悲喜,只晓得守着孤零零一座无名山,修炼修道修仙,修一切能修的东西。
见今这个娃娃,与我身世相当,又和我颇为投缘,我喜欢他,我们两个人正好在无名山上做个伴,这样寥落无边际的生涯中,也尚有个可以巴望的期盼,便是日复一日的看着他长大。
因此,在无名山还叫无名山的时候,这个孩子便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唤作凌霄。
凌霄六个月大的时候,无名山上来了一班奇奇怪怪,衣着华丽的人。
他们一见到媚娘就止不住的磕头,从山下拜见到山上,一边嗑还一边齐声诵道,“老奴(奴婢)参见媚妃娘娘,媚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在池底被吵得头晕脑胀,无名山头一回扰了清修,是因着媚娘在此颠龙倒凤,巫山云雨,第二次扰了清修,便是这不知叫唤着什么千岁千千岁的玩意儿。
我三步并作两步将媚娘捋到身旁,压低嗓子沉声问她,“怎的这班凡人,如此声势浩大的进山来,唤你作千岁千千岁呢?他们又怎么知道你当真千千岁了呢?你是不是下山得罪了什么高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在我三百余年的日子里,大抵还存了些好奇的心性,虽则我性子恬淡,却在这天,被这班凡人给勾了起了脾性,从而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媚娘在心底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掠一掠,再掠一掠,才回我道,“那人找上门来了呗。”
我将头凑过去,巴巴问她,“谁?”
媚娘一撇嘴,苦大仇深道了句,“凌霄他爹。”
我顿了很久,才噢了一声,慢慢反应过来,“隔了这般久,他终于想起你们母子来了?”
其实那野男人走之时,媚娘的肚子还未涨起来,如此说来,凌霄的出世,其实还是在计划之外。
我挑起眉来,在这么一个喜庆大好的日子,忽而福至心灵,想起一个出类拔萃的桥段。
那是一句非常经典的段子,适用于百年之后相见,泪眼婆娑,执手相望的景况,其中根据情况不同,句式又有所变化,最常用的那句便是,“XX,你可还记得XXXX的XXX?”
见今将戏中之人换一换,变成是,“媚娘,你可还记得无名山上的茅草房?”
倒也适用得紧。
在我浮想联翩之时,媚娘一板一眼道,“原着他抛下我们母子,是有些缘由在里头的。彼时王位相争,九王争夺得水深火热,他恰巧被大哥陷害,因害怕被人找上无名山来,才匆匆下山不告而别,见今得了皇位,自然要将我寻上一寻,带回皇宫中与他共同生活了。”
我啧啧叹道,“原来凌霄他爹,还是个王呀。”
敢情我收留的,还是一位小皇子。
媚娘带着凌霄走之后,我忽而佩服起自己的深明大义来。我躺倒在池塘里的石头缝中,啃着白馒头,看着水面上波光十色,悠悠想着,媚娘说他们住在皇宫中,皇宫,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流年之艳福
媚娘和凌霄走之后,我甚不习惯,很是寂寂,大抵消沉了一段时日,凡间有句话唤作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奶香飘飘的日子里,我不懂得去珍惜,见今无名山上冷冷清清,没了媚娘的聒噪,没了凌霄的依呀学语,我的耳根子倒甚痒了。
及后日子变寒,我便裹着衣衫灰溜溜扑腾进池子里,闭着眼御寒过冬。
一觉醒来,花柳复苏,我趴在池子边,才发觉不知何时飘过来一张帖子,冻结在冰面上,想是过了好些时日了。
原是凌霄周岁,媚娘允人派来的一张帖子,却被冰雪覆盖,见今方让我拾得。媚娘颇为细心,知晓我是个名副其实的路痴,尤擅长指鹿为马,东走西顾,这认路的本事当真不大能行,便在上头细致的画着皇宫的路线图,出无名山后应当怎么走,行哪些捷径,宫里的哪些方位架着镇檐兽与石狮子,应当怎样避开那些阵法,均一一描叙出来。
也难得她有这份心,我伸出四根手指算了算,推算出由无名山出到皇宫的脚程,还勉强赶得及,便将那帖子折了折放入袖子里,准备探探路,往皇宫里行一趟,好生贺贺凌霄的周岁生辰。临行前还专门进小厨房里蒸了几块马蹄糕,扯过几片莲叶包了包,便风尘仆仆的出发了。
我修行的本事还没修到爷爷姥姥家,这拈云破雾的功夫还没学成,只能以脚代劳了。我认路的本事不行,全凭着媚娘画的图,才能左拐右拐不迷路,对于此,我甚欣慰。
今日果真福星高照,进宫之行走得十分顺坦。我自偏门拐进了那一重复一重叠叠嶂嶂的宫门,又甚好运气躲过了几名盘查的内监,快步徐徐向着媚娘的宫殿行去。
媚娘在帖子上说,她住的那个殿堂,唤作罗浮宫。〃
想必她的位分升得蛮高,这独门独院的小殿堂,守门的看护的在里头忙活伺候的侍女奴婢们,站了一箩筐。难得避过那些伺候的侍婢们,我在殿内的亭台一角发现了媚娘窈窕的身影,软罗丝裙衣随风摇摆,钗环叮咚的配饰缀了满满当当一身,看着着实像在宫里头混得风生水起。
她的身影离我愈来愈近,我赶路赶得急,站在她身后不小心咳了咳。
因着我那么一咳,她便轻易的发现了我的踪影,连忙驱走了旁人,将我招呼至她身旁。
我端着一双眼揣揣望着她,唔,想来皇宫的伙食比无名山上的好许多,媚娘她似是丰腴不少,眉眼间更是比之往常更加娇媚动人了。额头上绘了一朵凤梨花,原着凡间刮起的这股子人体彩绘的热潮,便是由媚娘在宫中带动的。
我与媚娘磕了些许闲话,媚娘又命人端出来好些吃食,莲香菊花酥,桂花蜜饯儿,胭脂玫瑰糕……我摸了摸下巴,觉着我的那份贺礼当真拿不出手。
媚娘的这处居所选得甚好,四方周正得只能看见一方湛蓝清遥的天空。我掩了掩嘴,哪壶不开提哪壶与她道,“这儿虽好,但行走不甚方便,诸多管制,诸多规矩,你待久了难道不觉着厌烦么?”
媚娘身着宫装,捏着一把影红戴绿绣花骨柄的扇子,轻轻扇着,宫扇上,还纹着碧螺细纱。她皱了皱眉道,“凡人的寿命有时尽,我能陪他一时是一时,便是将自己困上一困,也便罢了。”
我扶额,不禁想起甫见着媚娘之时,她那桃李夭妁的模样,我微微叹一口气,想当年她风华正茂,作为九尾狐这支里头凤毛麟角的母狐狸,是多么意气又风发,见今为了这个凡人皇帝,竟自虐到这种程度,何其令人心酸。
我怅然几声,忽而觉着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着实应当说些欢乐的调调,便转了个口吻,十分八卦于她道,“方才在我来皇宫的途中,听着有些闲言碎语,像是在说皇帝偏爱于媚妃,还说妖妃惑君,红颜祸水云云,这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哇?”
媚娘拈了枚蜜饯放在嘴里,没好气哧了声,“只不过些捕风捉影的话头罢了。”又回过头问了婢女,“小皇子现今在何处?”
婢女屏气俯身,回话道,“回娘娘,小皇子在阁子亭中玩耍。”
媚娘敛衣起身,执了我的手温和道,“你难得来一回,好久不见凌霄了吧,我且带你进去看看他。”
媚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