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看了我半晌,方淡淡答,“是劫数吧。”
我甚不解,自师父的眼中,倒是看出些郁郁的疏离来。待得师父起了身,天些微放了些亮。
我想着再宽慰下他,又十分狗腿的把爪子搭在师父肩膀上,十分奉承与他道,“师父,让十四帮师父束发吧。”
师父淡然瞟了我一眼,坐下来为自己倒了杯茶,甚古怪看了我一眼,啜了口凉茶,方道,“某记得你的手艺不太行。”
师父一句话说得淡淡,我却不自觉愣了愣。
我乃修炼三百年一介小妖,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煮得一手好菜,说得一口官腔,闯荡四方阅历宽达,要说哪里不得道,首屈一指便是束发。
想来我也有过女扮男装的青葱岁月,彼时□发得狠了,也曾与媚娘挽着手儿一同假扮男子到某些烟花之地流连过,见识匪浅。但所幸有着媚娘几万年修为的庇护,在我们俩合着捣乱晃荡的那些年头里,也未惹上过什么大事。
媚娘的修为白生生高出我一截来,我便经常自她那处学到些不同寻常的手艺来,诸如变出讨孩子欢心的术法来,诸如生火砍柴此类居家术法,我是使得很纯熟的。然则我的那一手挽发的功夫,却学得不大好,彼时总是媚娘帮我束的发,后来她搬走了,我便只将头发松松的挽着,化作真身来,远远看着竟像是莲子头上迸发出一团乱糟糟的发菜,在水里逶迤乱拖曳着,委实难堪。
世间总有女子为夫君束发的习俗,因着我那荒芜了的手艺,我曾经也苦恼了许久,忧心往后嫁了人寻了婆家,合着找不出什么大的出错,反倒于小处着眼,闹了笑话。那时在皇宫中说了几句好话,诓骗得青莪与我练手,白白扒拉出半手的黑发,青莪一向要强得紧,嘴唇都快咬破了,愣是没发出半个音节,可惜了他那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愣是被我扯得像个还俗的小沙弥,只差半头长发没养出来,稀稀疏疏的,平白惹人笑话。
想到此处,我便觉着其实青莪也替我受了不少的罪,顶下过很多次的麻烦,想着想着,我便有些想他了。
师父将我从想念中唤出来,又说我“这常常脱线的毛病三百年也改不回来。”也不知师父从何处拿出一柄古色古香的梳子,轻轻唤我道,“十四方才不是想为某束发?”
我愣了愣,镜子里无端端的映出师父超尘脱俗的容貌来,叫人不敢直视。
我跳脱到师父身前,十分机敏道,“师父莫怕,十四束发束得可好了。”
眼风流转,也不知师父为啥嘴角噙了些笑,可又转瞬不见了。
我拿着梳子,梳阿梳,梳阿梳阿梳阿梳,师父一头柔软如绸缎般的长发挽在我手上,握着倒是很有手感的。
我心里自是激动十分,我手上握着的是什么?是生长了万万年的头发呀,也不知这些发丝会不会吸收了师父的仙气,不小心长出些小仙来……
“十四。”
师父坐在前面,额头高洁,我生怕攥得太紧,手松出一些来,又擒着小心肝问他,“师父,是不是十四攒得太紧了呀?”
师父抿了抿嘴,“……不是,某是问你,可有想起什么来?”
“果然逃不过师父的眼睛。”我叹了叹。
师父低语,“你常常走神。”又低低的笑,“也不知脑袋里头装了些什么,真想敲出来一个一个看清楚。”
T皿T师父,你好血腥……
我哭丧着脸道,“只不过想起皇宫里的伙伴来,青莪……厄,就是向师父您引荐的那位仙官,他在皇宫里常常,呵呵,常常被我拉过来练手,头发被我扯出了一大半……”
我说得欢乐,却不晓得师父早已一脸黑线。
“师父,我方才说的都不是真的。”T T我可以收回刚才的话吗。
幸好我这束发的手艺业精于勤,倒是没在师父面前太过寒酸。我一边梳着师父油光水滑的头发,一边啧啧道,“师父,您保养得真好,一头秀发,都没见一条白头发,师父您平时是怎么保养的?用的首乌还是芦荟?啊……我知道了,定然是黑芝麻了……”
我BALABALA说得欢畅,师父咳了咳,挑眉问,“小十四嫌弃为师老了?”
“……”厄,师父他应该不知道我都背地里唤他老头子吧= =
师父又问,“某记得,小十四也三百岁有余了吧?”
“……”= =师父您记得如此清楚……
师父的嘴角微微上翘,笑容很淡,“唔,让某想想,如果某是老头子的话,小十四是什么?老妖精?还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嗷嗷嗷,师父您太狠了,我泪奔,我桑心。T T
我抛下梳子,铮一声放在案台上,丢盔弃甲便想着逃,却被师父一把拽在怀里,戏谑着,“小十四怎么了?难为情了么?给为师看看吧。”
我十分想双手捶他,双脚踢他,呜咽一句,“师父你欺负我,师父欺负徒弟啊啊啊啊。”但是,还好我忍住了= = 我只是默默无闻的,盯着师父嘿嘿傻笑一会,师父得了惊,放开我,兀自道,“十四这样笑不好,活像个傻子。”
我收起笑,方回复平时镇定的作风。
我瞻仰了师父许久,“徒弟是在看师父……这发束得不错。”
师父没有看镜子,反倒是很艰辛的笑了笑,“辛苦十四了。”
我眼观鼻鼻观心,委实不敢去看他。
师父又作一派讲道授课的姿容,支吾了许久,却也只幽幽道了句,“往后可不得随随便便说走就走,怎么也得和为师交代一句。”
我低着头哼哼着应了。
师父看了我半晌,才问,“十四觉着为师老了么?”
“师父不老。”我抬起脸怔怔考量了良久,方怯怯道,“只是……也不算年轻。”
“十四。“师父哼哼了声,“说吧,你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
我呜呜着扑向他的双腿,“师父,徒儿错了,徒儿再不敢了。呜呜呜……”
师父在我上方轻轻摸着我的头,“好了,十四别哭了,为师逗你玩的呢。某方才当真了不是?某虽不是鸡皮鹤发龙钟老态,比起你们这些徒弟,也不算年轻了。……只是,某不能老,某在等一个人,她不来,某不能老。”
听见师父这么一声喟叹,我忽而抬起头来,眼神里悠悠透着光,嘴里喃喃道,“师父,难不成您有什么保养容貌的秘方?还是能把人变得年轻美貌的配方?”
师父的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
流年之血案
往后我便常常以晨昏定省及各种名目出入师父的厢房,有时是进去与师父插科打诨一番,有时趁着师父不在,便悄悄的折一枝野花为他插瓶,我觉着这是对着师父尽一尽作为徒弟所能尽到的孝道,我在这灵鹫山上住着,长此以往,现在不走,以后也会走的,不带凌霄走,自己也会走的,于是,我便格外的珍惜与灵鹫山上的师父师兄、一花一草一木相处的机会。
不出数月,我在山上混得风生水起,闲来无事便与众师兄偷鸡摸狗上山爬树下海捞鱼,干了许多窝囊糊涂事。
此后的一番作为,便从那日摘果子说起。
灵鹫山上仙气腾腾,连带着山上的果树也吸收天地灵气,渐渐长成仙果。我上山那年果子大丰收,师兄弟们合着打了几筐,长得普通的便送了四周的一些土地小仙,中等个儿的都送上九重天去给天上的仙君道友们尝鲜,个儿肥美的除却送到师父房里一筐,其他的师兄弟各自分了些。
如此,灵鹫山上的果子便天上地下山里山外分了一遍,个个有果吃,和和美美皆大欢喜。
那日我便是洗了个果子,捎着带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咬着,踱步到十二师兄处与他唠嗑谈天。
一台灶火噼里啪啦烧得旺盛。
十二师兄人长得肥头大耳,见识与心胸确实有些过人之处,平时掌管灶台,而我又喜欢闲暇无事开开小灶慰劳慰劳自己和凌霄,长此以往,我便时时将讨好十二师兄挂在嘴边,并身体力行的实践着。
我自己咬了个果子,还不忘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分与十二师兄,甚狗腿道,“师兄,你吃果子,吃果子。”
“小十四,合该你道兴低。”十二师兄无奈的叹着,摇头晃脑道,“这果子一颗抵得上多少修为,也只有你傻愣愣的到处送人吃,也没见着其他师兄藏着掖着不给人看见,你这十四啊,……”
许久,他扭过头,又叹,“难怪师父这般疼你。”
我拿着果子在衣袖里擦了擦,卡啦咬了一大口,“师兄说得见外,十四的果子,也是灵鹫山上的果子,谁吃都一样。”
十二师兄又将果子推过来,“师兄真不晓得该怎么说你好,说你脑子笨吧,有时候又机灵得不得了,说你聪慧吧,却老是一副迷迷糊糊,知天知命的模样。”
我只得与他干笑着打哈哈,“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嘛。”
十二师兄又往火堆里扔了一些柴火。
火光照着我的脸,烘托得我心里一阵热乎,我默了默,拣着最平实的语言与师兄道,“这么多年来,为着灵鹫山上的伙食,凯旋师兄,你也挺辛苦的。”
我鲜少喊他凯旋师兄,故而此次这般隆重的唤他,倒叫他有些受宠若惊。
十二师兄呵呵笑了两声,“我这不也是为着大伙肠胃着想,况且我皮厚,烧不坏。”
我想想也是,听闻先前灶台是由三师兄掌管,每天大伙儿都争着上茅厕,而后转到七师兄名下,灶台又常常不知缘由的起火,惹得山门太旺,时常要找师父来灭火。
我也学着师兄呵呵干笑两声,想了许多,渐渐想表达出来,却总觉得表达得不好。
唔,我是这般说的,“我修炼得不深,到如今也只三百多年,虽在仙界妖界里不值一晒,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经历了很多,我生来便在池子里飘,也不晓得前尘为何,来世为何,总归不是仙界便是妖界,不是妖界便是人界里的,——我想我总有一些难以记起来,又拢总忘不掉的往事,萦绕在心里,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