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宁面色微变,沉吟不言,额头上隐隐沁出汗水。半响,皱着眉推秤而起,长叹一声:“先生既然开口,本来本相断无不依之理。只是,我那妻子……”他一咬牙才接着说下去:“我平生无情,一念及她,却总是心软。先生之言,恕难从命。除了此事,其余大可商量。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我看出他虽奸狡异常,一提到叶碧城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失态,知道这人对叶碧城总算留着真情,心下暗暗叹息,却给他出了一计:“既然宰相心头念及旧情,计较不下,在下倒有个主意,可辨人心。若那叶碧城果然心头向着谢宰相,在下也无话可说。否则,一个没了德操的女人,宰相就送给我又有何妨?”
谢广宁一扬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林归云即将大赦之事,少有人知。宰相不妨让下人对尊夫人虚报消息,就说林归云不久就要处斩,诱得尊夫人去刑部大狱见林归云最后一面。宰相却暗中查看他二人见面情形,自然知道尊夫人的心意到底如何。”
谢广宁一震,看了我一会,忽然沉沉笑了:“好计。难得江先生为了内子动这许多心思啊。只怕今次先生要失望了。”
这人城府极深,我也难以分辨他的真实心意,只是淡淡微笑:“好说好说。如此佳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也无话可说。”
谢广宁目光渐渐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凄凉深沉,喃喃道:“果然好计……好计……就按先生吩咐行事吧。”
我心头一动,知道他毕竟忍耐不得对叶碧城的情孽牵挂。以谢广宁的奸险,竟会示弱人前,他对叶碧城这番纠缠,也是缠绵入骨了。
到得晚上,我正在找一本兵书闲闲挑灯夜读,想起这一路经历变幻莫测,多半是那只通灵犀惹出来的,随手把它取了出来,在灯下细细观赏。
灯光下通灵犀华彩晶莹,流动着墨色的细腻光芒,竟有些玲珑剔透之感。我把它翻来复去的看,暗暗赞赏。忽然,发现犀角上一行细如蝇头的小楷,凝神一看,写的是“衣雪”二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翻看一回,不得其解,也就罢了。
正在出神,谢广宁忽然来了,竟然没带一个随从。他面色苍白,目光流动,忽然道:“江先生,你陪我走个地方吧。”
我心头一动,低声道:“刑部大狱?”知道谢广宁果然依计要试探叶碧城了!
谢广宁微微一颤,忽然大笑起来,斜过双目看着我,喃喃道:“江听潮啊江听潮,你果然精灵似鬼。谁要做了你的敌人,只怕头痛的很。”
我注意到他一说话酒气极重,也不知道这以前喝了多少。他这番惨切之意,却也不假。若不是为了叶碧城,大概谢广宁也不会是今天的谢广宁吧?
谢广宁似笑非笑,喃喃自语:“我要人对她放出林归云要处斩的风声,自己悄悄看着,她果然哭得声咽泪干,呵呵,现下,她乘着小轿已经出门去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我知道……你最好陪我去,免得我忍不住杀了她,你要的美人就没了。呵呵……”
我微微叹息,徐徐道:“我去。”
我们赶到刑部大狱,叶碧城却还没来。想必她的小轿不如我们脚程快。刑部的人没料到忽然有贵人来到,一时间闹了个人仰马翻,执事官员匆匆跑来,战战兢兢拜见谢广宁。谢广宁面色煞白,吩咐不要声张,又特意找来守门的狱卒低声吩咐几句,这才匆匆入内。
这次走的却不同上回的道路,想必是什么密道,异常曲折低矮。几个转折之下,我们到了一个密室。里面空无一物,石墙面前,却有两块小砖头的缺口,装了两个折望镜,正好看得出去。我凑过去一望,大吃一惊——原来这里就是囚困林归云的虎头狱!对面正好可以清楚的看到关押林归云的牢房!
林归云坐在草褥上,消瘦而沉静。看来,痛苦的狱中生活,虽令他形销骨立,他却并没有屈服。
不过我们这侧无甚光线,我们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我们了。那日我来看林归云,发现东侧牢房没有关人,还有点奇怪。却原来是专门作为监视之用!
昏暗中,带我们进来的执事官员对我微微一笑道:“这里最好监视。是下官专门设计的,用于刺探探监时犯人的言语。有的犯人,无论怎么用刑也不会招供的,在探监的亲人面前,却会忍不住说一些藏在心里的话,比什么都管用。”神情得意扬扬。
我心头一寒,暗叫厉害。却作出赞赏之色,对那执事官员淡淡一笑道:“果然设计巧妙。”
谢广宁微一皱眉,对那执事官员道:“你可以下去了。”
我听得出来他有些不悦之意,知道这小官儿泄漏刑部机密,只怕性命难保了!有心救他性命,故意道:“贵国这番设计也算不错,却不如我北国天牢构思奇巧。”神情不屑。
谢广宁拊掌微笑道:“以江先生的才具,自然构思出色之极。”微微横了那执事官员一眼:“还不下去?”
那执事官员尚自浑浑噩噩,浑不知道性命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掉头哈腰的去了。
我和谢广宁静静在昏暗中呆了一会,渐渐听到细碎急乱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踉踉跄跄越走越近。
谢广宁面色微变,脸上微微扭曲,没有作声。
林归云也听到脚步声,微微一愣,在草褥上坐正了身子。
叶碧城来了。
守门的狱卒得到谢广宁的吩咐,不敢留难她,果然带着叶碧城进来。也是叶碧城长在深闺不懂人间险恶,否则,如此顺利进了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狱,怎么也该起疑了。
叶碧城一身装束暗淡,却掩不住绝代花容,一看到林归云,忽然愣住了,沉默不言看着他。
林归云乍然看到叶碧城,如中雷击,颤声道:“你……你……碧城,你怎么来了?”一下子扑到牢门前,拼命想伸手接近她!他本来整个人死气沉沉,这时却一下子双目炯炯,神情激动异常!
谢广宁见状,轻若无声的磨了一下牙齿,神情扭曲。
叶碧城凄然一笑,却无声无息退开一步。林归云无论如何努力,双手也够不着她,忽然大声道:“碧城,碧城,你既然肯来,为什么要躲着我?我……我这些年,没一日忘了你!”
叶碧城默然看了他一会,眼中流下泪来,低声道:“朝廷要杀你啦,我……我特意来见你最后一面。”
林归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杀我?这是意料中事,有什么打紧?我早就不在乎了。碧城,你肯来看我,我很是欢喜。”
谢广宁低若无声的轻哼一声,我对他摇摇头,示意忍耐。
叶碧城道:“我……只是看看你。你不要想歪了。”
林归云柔声笑道:“碧城,没关系。我知道你最是羞涩。何况,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些年,一直不得安枕,一闭上眼,就要想着你哭泣的样子。碧城,十多年了,我只得今日快活。只得今日啊!你毕竟肯来,我……我……”声音颤抖,忽然哽住,他慢慢调过头去。
叶碧城双目如水,静静看着他:“你——林师兄——”
林归云情绪平静了一点,转过头对她微笑:“碧城,你肯原谅我,我就算死了,也是欢喜。难道,你到了现在,还要叫我林师兄么?要不是谢广宁,我们本来是夫妻。听说他对你很是不好,可惜我要死了,否则一定抢走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谢广宁听的双目喷火,拳头格格作响。看样子忍耐已到极限!
叶碧城静静一笑:“林师兄,到得这般地步,你还不甘心,定要害我一生么?”
林归云一震,面色忽然苍白,急急道:“碧城——”
叶碧城凄然笑道:“林师兄,我虽然是个弱女子,愚昧无知; 却也不至于糊涂一辈子。你当年强夺我清白,却又在明知我怀孕之后,故意放走我。我初时怎么也想不通缘故,后来多方打听,自己也想了十多年,反复琢磨。总算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慢慢明白啦!”
林归云缓缓道:“明白什么?”
叶碧城幽幽道:“你就算多少有些爱我,却也当不过名利之心。当年,父亲本来是要我嫁给状元李逸飞,你怕李逸飞因此得到父亲的帮助,一飞冲天,所以故意破坏我的婚事。我自己喜欢谢师兄,你不肯成全,因为你也不愿意谢师兄超过你。你本来是要做相府乘龙快婿的,我父亲却看不起你的为人,施加压力赶走了你。你心头害怕,这才跑去投军,不料反而在北天关一举成名。我没了贞洁,嫁不成李逸飞啦,谢师兄却不顾一切和我成亲。这世上谁是真心待我,难道我还不明白吗?”
谢广宁本来全身怒火熊熊,听得这话,却忽然身形颤抖,分明激动已极!
我心头暗叹一声,叶碧城这番话一说,她的心事,再明白不过。谢广宁苦恋多年,如何不惊喜若狂?林归云的贪名好利,到现在也悟不过去,实在令人叹息。
林归云面色煞白,干笑一声:“碧城,你误会我——”
却听叶碧城轻轻叹息,缓缓接着说下去:“误会么?林师兄,当日你害我一生,相公这般待我,我纵是再糊涂的人,又怎么不明白该何去何从。如今你有什么样的心思,都与我无关,碧城今生都只是谢广宁的妻子,一错岂能再错。”
林归云一震,缓缓道:“碧城,我是真心爱你。〃
叶碧城凄然一笑:“到今天你还这么说吗?你自然爱我,可是今日我若不是谢广宁的妻子,你会说出这种痴情的话来吗?林师兄,我知道,你、你恨我的相公。你就算死,也不让他好过,不是么?〃
林归云沉默了,忽然笑了起来:“碧城,你何苦如此聪明?难道你不知道,想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痛苦吗?谢广宁他送走你的儿子,令你母子终生隔绝,把你困在后园与世隔绝、形同幽禁。谢广宁如此待你,你竟然还记挂着他,实在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