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银河看着附近忙碌着的许多个老唐,他们个个红光满面,有一种快乐的富足。他们观念简单、生活粗粝,但却是幸福的,连一些苦都会在这种简单和粗粝当中消减于无形。街灯在周围投下陈旧的影子,纪南的侧脸在这样的灯光下显得不分明,他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简银河也跟着沉默。
路边打闹的顽童把皮球踢到了纪南膝盖上,他才回过神。“银河。”他低低地喊她一声,“今天在医院,谢谢你。”
“不用。”她不是配合他,是配合他父亲。
“之前我常带我爸来这里。”那是在他父亲出狱之后,住院之前。
“这里当然比那些餐厅要自在。”
“我爸特别喜欢我陪他喝。以前十几岁的时候不懂事,常常叛逆,现在后悔了……人年纪大了,最怕病。”他恨不得病的是他自己。
“等他病好之后,很多事都还来得及。”她说。
他却苦苦一笑,没有再说话。医生连剩下多少日子都已经告诉他了,还有机会吗?只不过趁着人还没走,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他之前只知道父亲在狱中身体不大好,却不知道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除了自责,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吃完饭离开的时候,夜色已经很重了。城市的车水马龙永远热闹,生老病死藏在一些角角落落,只有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会叹一句:这就是人生。
车里播着萨克斯曲,垂垂老矣的曲调。
“谢谢你陪我。”纪南说。
她看看他,没有回话。
路灯的光从他侧脸滑过,车内的微光,映在他眉眼下的两泓深潭里。他们之间的沉默,让整个空间凝聚起来,夜色更浓。
半晌,他再开口,“今天我爸说的,都是实话。”
“嗯?”
“我爸说的那些,是我的真实想法。”他两眼仍然直视前方,语气里似乎没有半点儿情绪。
简银河顿时明白过来,他父亲说的话,说她“有才华,漂亮,人也善良,气质独特,是他从没遇到过的好女孩”。简银河轻轻叹了口气,他这样的“认定”,让她无所适从。难道他是认真的?但是,值得认真到不择手段吗?简银河始终不能原谅这点。
她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两个低沉轻细的音节,“银河”。他说得很轻,她却捕捉到了。他这样刻意地拉近,让整个夜色浓重的空间里,徒然升起一丝****氛围。
“陪我去个地方吧。”他说。
“嗯?”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开进了一环。她记得这条路,是她刚进恒中工作的时候,那天晚上他带她去桃源山庄,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晚她还在酒会上遇见了两年没见的钟溪文。当时她并不知道老天会如此戏弄她,把这么多遭遇加在她身上,如果她能预知,她一定不会去恒中,也不会跟这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再有交集。跟溪文,是太揪心,太累了;跟纪南,是用尽情绪,精疲力竭。
车子顺着半山的公路一直开,两旁的树荫在车灯里快速往后退去,像一张张俯视着窥探的脸,在黑夜浓重的半山腰,让人心里发寒。简银河也没问纪南要到哪儿,她闭上眼听音响里的萨克斯吹得一片哀伤无力。
纪南全程无话,他把CD机的唱片换了一张,里面传来一个60年代老男人的低吟,反复唱着“And I love you so,people ask me how……”他听了简直觉得歌词里的情绪不怀好意似的,正中他的心事。
他把车开到一片开阔的山坡,底下就是山崖,再远处,是半片城市的盈盈灯火,饱含繁华与堕落。
车子停了,老男人的声音还在低吟,旧时代的提琴旋律苍老,配合着山间夜色,有点儿时空交错之感。
“不介意我抽支烟吧?”纪南问。
“不介意。”
纪南点了烟,深吸一口。四周的寂静让车子里的空间显得遗世独立,简银河很少看到纪南抽烟,此刻在他身上竟然看见一点儿孤寂的味道,夜色、香烟、老爵士,还有他杂乱的胡楂,让这种孤寂更显得有了存在感。
抽完一支烟,纪南转头看着简银河,“谢谢你陪我。”
“应该的。”陪他是分内的事,她没有任何好说的。
他眼光看着她,在不足半米的距离内,他的深邃眼光不着痕迹地将她笼罩住,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点儿莫名的不自在。她干脆转过脸去看窗外,但仍旧能在玻璃窗上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认真,无奈,以及带着某种祈求。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他说。
简银河转过来,旋即对上纪南的视线,昏黄的灯光使他的面孔显出憔悴的味道,他更像是在祈求她用点儿正常情绪来面对他。
半晌,简银河平静地说:“我没有那么恨你。”她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窗外一片浓黑。她心里一片疲惫一片荒凉,丝毫没有跟他谈话的情绪。
“其实都没关系。”纪南终于挪开目光,将视线投射到前面山下的城市灯火里去,“你恨不恨我,都没关系。”
简银河稍稍转过脸,依旧没有接话。
“我爸是真心喜欢你。”他停了两秒又说,“我也是。”
他的话叫她又一震,这算什么?是某种层面上的表白或承诺吗?她不怀疑他的真心,但她有点儿难以招架。她居然觉得此时的他有些脆弱,有些缺乏依赖。
“你爸爸他……为什么住院?”她转移了话题。她不好直接问,你爸爸得了什么病。
“胃癌。”他眼睛直看着前面,表情和语气都是冷淡的,没有起伏。
简银河心里一沉,她看着他侧脸的平静棱角,再没法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事后我一直后悔……那天喝了点儿酒,太莽撞了……希望你不要记恨。”纪南这么低姿态地向人认错道歉,还是头一次。对于简银河,他有了很多的头一次。
“不,”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天晚上是我不够认真。”那晚过后,她已经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责”,因为她欠他的,即使是被迫欠他的。
“银河,”他又这样叫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完觉得后悔跟无奈,他们之间的关系,她要怎样想,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他肯克制些、忍耐些,事情也许会发展得更好更顺利。
“已经不重要了。”简银河说。
纪南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他一时无话。他倒宁愿她恨他,起码那样的感情还有力度和情绪在里面。没有爱,有恨也是好的,总比毫不在乎要好。
“我去抽几支烟。”他说完就下车。似乎也就是在突然的一段时期,他对香烟有了无法自拔的依赖。他坐在夜半的山顶,冷风吹得他有一种流浪感。香烟是好的,可以在肺部接受刺激的那一瞬间,忘记许多该有的心事。他以前从来都觉得自己可以扛住任何事,自从来了简银河,他发觉自己很多事都无法自已,如今父亲的病,让他更加感到缺乏支撑,转而更加需要她。他对她说喜欢她,但只有他心里知道,那是爱,连他也丈量不出程度的爱,因为爱,变成了需要,变成了情感上的依赖。
不知坐了多久,凉风吹得他打了个喷嚏,纪南灭掉最后一支烟。回到车里,他发现简银河已经睡着了,头偏在一边,一张睡脸安静得让他心动。他调小了音响的声音,看着她。他很少这样近距离地看她的睡脸,上一次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他去医院看她,那时候她用假寐来躲避他。今天她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没有情绪。他这样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她真正是属于他的。父亲的病,让他更加体会到生命无常,也更加想握紧跟她相处的每一段时间。
“银河。”很久,他低低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才发觉自己陷得有多深。
他把车开回枫林绿都的时候,白昼的前奏已经显现出来,在天边有了一片晨光的影子。他一点儿倦意也没有,一路上希望这条路长一些,这样他们可以这样安静地再待久一点儿。
到了楼下,他叫醒她,她睡眼蒙胧地问:“到了哪里?”仿佛还在梦中。
“到家了。”他这样说的时候,觉得他们像一对夫妻。
再后来彼此又没了对白,只是他们进屋后分开的时候,她只对他说了句“晚安”。
简银河躺在床上又想起钟溪文。那天从旋转餐厅分手后,她再没联系过他,只收到过一封短信:“银河,我向来理解和相信你做的一切决定。不论如何,希望你一定要幸福。”当时她看着就流泪了,泪水滴在手机屏幕上,把“幸福”那两个字放得更大。她两眼模糊,闭上眼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梦里全是往事,让她难以抵挡。
第二天,简银河照例没有看见纪南的身影。现在她的心境像是被清洗过一样,日子再不像样,也还是要过下去。她决定找一份新工作。她把简历整理出来,打印好几份面试备用。当她打开很久没有用过的电子邮箱,却意外看见艾琳发来的一封邮件——
银河姐:我要跟你说声抱歉。也许很多句都不够了。是我太自私,才害你背了黑锅。平湖晓月的设计,是我故意陷害你的,因为有人要把你挤出公司,甚至让你身败名裂。当时有人提出条件,送我去美国念书,我心动了,况且如果我不答应,就会丢掉工作。原谅我是个胆小的人,也经不起风浪。出事后的第三天,我就到了美国。来了美国之后,我一直良心不安。后来听说纪总帮你还清债务,我才松了口气。当时安排我接手平湖晓月项目的时候,纪总也因为我资格不够阻拦过,但还是让我上了。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幸好有纪总,否则真不知道你会面临怎样的困境,真是难以想象,我也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我真的要谢谢纪总。再一次对你说,对不起。不敢请求你原谅,只希望你一切都好。(艾琳于旧金山)
简银河看着这封邮件,心里隐隐地痛。虽然她早就明白这是一次栽赃陷害,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弄错了对象。从艾琳的信里看,背后推手显然不是纪南。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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