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银河拍着洗手间的门,“纪南?你还好吗?”
里面只有他的呕吐声和抽水马桶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撑着身体出来,已经是一色的苍白。他想醉却没办法。她赶紧扶住他,“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银河……”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
她扶他到沙发里,“我陪你去医院!”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喝得急了点儿。”
“可是你……”
“吐出来就好多了……我没事的。”
“那你先躺一会儿,我出去帮你买药。”
他看着她,带着一丝祈求,“银河,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只好点点头,“好。”她太明白他的固执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需要很多的空间,这些空间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包括她。他需要一个空间,去静静地流泪。
她找来一条毯子帮他盖上,就出了门。
入夜,老城一片安详的静谧,阔叶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街道两旁到处是陈旧昏黄的灯光,这里比别处更像家。简银河走在干净空旷的街道上,感到阵阵发凉。这样的秋夜,最有离别的苦味。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简银河却有很强烈的方向感,是一种住久了的人才有的直觉。她踱到一家药房,买了点儿胃药。一条街走了很久,再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客厅里,暖黄的微光照着沙发一角,光影打在纪南的侧脸上,眉峰的棱角显得他忽然瘦了好多。
“纪南?”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她把胃药跟一杯清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你醒了记得吃药。”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顺着灯光,她看见他眼角未干的泪痕,她心里又一阵难受。
“银河。”纪南睁开眼,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谢谢你。”他又转眼看着她,一脸疲惫的感激。
“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还疼不疼?”
他被她问得心里一阵酸。他向来习惯了自己承受一切,从没敢渴求过她的照顾或关怀,在他人生最悲凉的这个晚上,最爱的女人守在他身边,是老天对他的补偿吗?
“还疼吗?”她又问一句。
他忍着痛说:“不疼了。”
她把药递过去,“先吃点儿药吧。”
他顺从地吃了药,问她:“很累吧?”
她摇摇头,“刚才出去散散步,空气很好,月亮也很好。这里很清净,适合安家——街上两边的阔叶树,叫什么名字?”
“好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从我离开家外出读书,几乎就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月亮。时间过得真快,算起来已经十多年了。一个人的十多年,可以发生那么多的事……”简银河看着窗外,落地而生的窗户,外面攀着蔓藤,最有岁月感又最接地气。她问纪南:“你小时候,肯定有很多难忘的事。比如,调皮、挨揍?”
“多得数不过来。”他微微扬起眉毛,“被吊起来打过不知多少次。”
“哦?”
“有一次,学校教室的玻璃被人砸了,老师以为是我干的,找上我家,要我爸管教我。那天晚上是最惨的,我爸打了我几个小时,吊着用木棍打,但我死不认罪。后来他们才发现,我是冤枉的。那次之后,我爸给我买了一部我想了很久的游戏机。”
“算因祸得福吗?”她笑。
“算是吧。”他也笑了。他很感激她的体贴。这个时候,他很怕她对他说一些同感同悲的话,父亲去世的悲凉对他来说是私人的,他已经习惯于隐忍悲伤,安慰反而会让他更难过。如果是别人,一定只会对他说“节哀顺变”,她却不是。她给他足够的空间,又给他充分的支持,他怀疑再没有一个人像简银河这样懂得他了。他几乎可以确认,她对他的感情里,一定有一部分算得上是“爱”,只是她自己从没正视,也不愿承认。
“我弟弟跟你一样,小时候不知道有多调皮。后来他大了,变成个大男人,有时候照顾我像照顾妹妹。”简银河说。
“你很幸福。”至少她还有亲人,他现在是完全地孑然一身了。
“小时候才幸福。那时完全不懂人生,所以最幸福。”
“银河,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纪南忽然问。
简银河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怎么讲?”他心里有些发软。她的这个回答既傻又可爱,全然没有了简银河平日的慧黠。
“就是……真的挺好的。”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
“看来我没有任何个性?”他反问。
她故意问:“你是想让我称赞你吗?”
他却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银河……谢谢你现在能在我身边。”
他看着她,脸上是平静淡然的微笑。这样的微笑让她有点儿心疼。她是从什么时候起,真正感到“认识”了他?骨子里的纪南,其实在她面前最无私、最血性,不想让她承担任何烦恼,这样的纪南让她开始心疼。这算是爱吗?如果仅仅是感同身受、惺惺相惜,不会复杂深刻到这种程度。
简银河反握住纪南的手,对他说:“其实是我该谢谢你。”
纪南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你……”她顿了顿,“你一直很照顾我。”
“我知道。”他不再追问,已经知道她要说的话。他为这份默契感到安慰。“你知道吗,”他又说,“以前我不相信任何人。你以前也看到的,我刚愎,自私,没有人情味……就像蒋云妮她们常常讲我,‘暴君’,真是没错。为了达到目的,我曾经也做过很多不择手段的事情,也利用过一些人,包括女人……可是遇到你,一切都不一样了。”
“纪南……”
纪南坐起身,更近地看着简银河,“因为,我不想给你留下任何坏印象。”
简银河被他深邃微苦的眼神击中了,他击中了她心里最不愿面对的一块隐痛。她之前那么拼命地回避他,那么拼命地想念溪文,原来只是习惯吗?或者说,要为自己在情感上的忠贞做一个交代?
“银河……”
纪南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拉回来。她转眼看着他,还来不及接话,他已经把她扯入怀里,吻了上来。他温热的气息辗转在她嘴唇上,她头一次没有抗拒,也头一次在他怀里感到沉醉。他的气息把她全身包裹,****出她身体深处的原始冲动。她听见自己心脏鼓动的怦怦声,这样强烈的反应,排山倒海而来。
他放开她,把她的头拉向自己的胸口。隔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银河,还好有你在我身边……”她心里重重地一沉,然后双手搂紧了他的腰。她靠在他肩膀上,他此刻既脆弱又充满支撑感,需要依赖,又需要被依赖。所有一切,只需要一个长久的沉静的拥抱。
过了很久,纪南说:“银河,不早了。你去我房间休息吧。”
“你……”
“我没事。我也困了,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他是怕她累。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抱着她静静地过一晚上,不用做什么,就觉得安稳而有力量。
简银河什么也没说,随纪南进了房间。他把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铺好床,看她躺进被子里,对她说了句“晚安”。他把房门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街灯照进来的一点儿虚弱的光。简银河躺下来,听见纪南躺回沙发里的声音。她知道他并不困,她有过这样的经历,为父母守灵那晚,她一夜没有合眼,记忆和往事全部在脑海中倒带,父母的气息从此永远地深刻了下去。
半夜简银河睡不着,起身去客厅看纪南,他却不在。她走到窗边,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大门外面的台阶上,还有一缕细细青烟。她不知道他坐在那里都想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法想,只能抽烟。她看了觉得心酸,却没有走出去。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应该在,他需要烟和寂静的时候,她就不必加入。
再次回到床上,简银河看着窗外天光明暗变化,很快又是一天要来了。老房子有很多奇异味道,岁月是其中之一,街灯混合着天光投进屋子,旧时代的家具和墙壁透着一股黯然的衰败气。失眠的时候,简银河喜欢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时间慢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对于纪南呢?他的时间一定更慢,更折磨人。
不知什么时候,简银河睡了过去。再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走到客厅,大门开着,屋子里没有人。她往屋外走,清爽的凉风吹得她打一个寒战。
“银河?”她听到纪南在屋里叫他。她转身进屋,看见他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
“早。”他给她一个温润的笑。
“早。”
“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你呢?”
他却说:“屋子又小又旧,还有霉味,你怎么能睡得好?”
简银河笑笑,不置可否。她看见纪南整张脸都是掩藏不住的憔悴,褪去了冷静的斗志,剩下的是夹带着脆弱的平静。
纪南边解下围裙边说:“吃点儿早餐吧。”
他准备了油条、皮蛋粥、煎蛋,粥和煎蛋都是他亲自做的,卖相很好,香气满溢。简银河很意外他会这么认真地做一桌早餐。他应该已经是两天不眠不休了,换成别人,身体早垮了。而他内心承受的又比身体上要多得多,却还要努力让自己恢复常态,因为习惯了担负一切,习惯了没有任何人来为自己抵挡。简银河默默叹息:纪南的坚强超出常人想象。
他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粥,碗筷都在她面前摆齐,像个细心周到的妈妈。简银河完全可以预料,如果他成了家,一定是一个相当好的父亲。
简银河吃了一口皮蛋粥,粥熬得糯软,入口即化。他恐怕是失眠到清晨,老早就开始熬粥。
“以前我爸做早点的时候,经常熬皮蛋粥。”纪南说。
“很好喝。”
“很多年没有熬过了,熬出来还是这个味道。”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像在讲一件平淡的往事。
简银河不再发话,低头去喝粥。她有点儿麻木于目前的空乏和沉重,而纪南看上去则是云淡风轻,仿佛一场本该延续的大悲,忽然加上了休止符,他就那样强行把自己的创伤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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