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手,平淡地说:“银河,谢谢你。”
他说得云淡风轻,说完还扯起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很平常,既看不出他刚刚大病过,也看不出他对于自己的轻薄无礼有丝毫愧疚。这个有点儿类似约翰尼·德普式的雅痞笑容,在他冰冷的脸上绽开的时候,竟减弱了现场的尴尬气氛。他果真在任何境况下都能游刃有余,包括眼下这微妙的尴尬和局促。
简银河感到心口微微的怒气,伴随着莫名的羞辱感一起涌了上来,“纪总,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说完就往外走。
纪南看一眼她的背影,又闭上眼睛。
刚到门口,房门却从外面被打开了。汪培苓一脸焦灼地走进来,连连问:“什么情况?严不严重?”
“是胃出血,已经没有大碍了。”简银河说。
汪培苓扔下手提包,走到病床边。纪南的眼睛并未睁开,他似乎用睡觉的姿态把自己和不愿面对的人和事隔绝开来。
汪培苓转过脸来,对简银河说:“谢谢你了。”说完又伏到床边,轻轻梳理了一下纪南有点儿凌乱的头发,然后握住他的手,她的动作和姿势都像极了一位母亲。
简银河说:“汪小姐,那我先告辞了。”
汪培苓站起来送简银河到门口,再次道谢:“今天多亏你了。”她的微笑和感激是由衷的,却带着一丝防备。
“不客气。”简银河又是一阵尴尬。她竟然有点儿莫名心虚。
从医院出来,憋了一整个白天的毛毛雨终于下了起来。简银河沿着清寒的人行道,缩着脖子,慢慢朝公交车站走。手腕上还留有被纪南握过的力度和触感,脑海中还闪烁着他刚才盯着她的时候那种柔情和沉重,她还从未见过他的眼神在谁脸上如此冷静专注地聚焦。
简银河拢起外套的领子,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和纪南如常坦然相对了。但毕竟是上司,低头不见抬头见,病房里的那一幕窘迫,她只能当作从没发生过。
纪南的个性,可以把每件事都处理得滴水不漏,包括这次对简银河的大胆冒失,他转眼就可以让她觉得,这件事像轻风拂柳似的没有发生过。
简银河很庆幸,他再回到公司的时候,面对她的仍旧是往常那样的一副冷清面孔,偶尔让她给他倒咖啡,也还和先前一样,并没有多余的情绪,这让她稍稍心安。那一趟病房里的尴尬,无非只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点儿疙瘩,不痛不痒,却也去不掉。
年底的周末不叫周末,巨大的工作量模糊了黑夜白天,还狠狠压榨着你的神经,扰乱着你的生物钟。钱和时间在这年头都很不禁花,钱好歹能储蓄,时间却由不得你。一份比较过得去的工作,似乎总需要付出巨额的精神代价。
不知是第几个周末,简银河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看到窗外的路灯又熄了,天空微亮。黑夜过去得真快,尚不及让你察觉到昼夜的转换。
白昼来时,简银河感觉自己全身快要虚脱了。她起身去厨房冲一杯咖啡,打开冰箱才发现,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喝光了。她只好倒了一杯冰水,加一点儿盐,一口气喝下,凉意倏地蹿上来,立刻有种冷汗淋漓的痛快。
简银河从前还未想过,一份工作可以做到身心俱疲、劳神伤肺的程度。在事业空白的一年多时间里,她曾经疯狂想拥有一份可以加班加点让她累得半死的工作,眼下真的有了,却招架得相当痛苦。这几个项目做完了,一定得向暴君请假休息一段时间,否则这样下去她真会垮。
傍晚时分,简银河终于在熬过了整整两天一夜之后,完成了所有的图纸。刚刚喘一口气,纪南的电话就来了,“银河,华宇的图纸做完了吗?给我送过来吧。”
“现在?”
“就现在。”他毫不客气,“送来我公寓吧。丁香路湖滨小区3栋1501。”
简银河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好”。她撑起已经快散架的身子,又喝掉一大杯冰水,才去楼下截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被周末的人潮车流堵在半路足足有两个小时,简银河到达纪南的公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一整天粒米未进,全仰仗冰盐水维持精力,在这茫然的堵车间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双眼发花。
她按响了那扇棕色大门的门铃。很快,门开了。纪南站在门后,对她淡淡一笑,“请进吧。”
屋里是典型的男人味道的商务化陈设,咖啡色的沙发茶几,米色地毯,家具都是流畅硬朗的色泽和线条,处处彰显着男主人的高贵优越以及严谨克制的审美趣味。
简银河在玄关没有发现客用的拖鞋,她只好脱了旧皮鞋,光脚踩上地毯。
“坐吧,”纪南说,“喝点儿什么?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
纪南走到餐厅吧台旁煮咖啡。他穿了深紫色的衬衫,休闲牛仔裤。衬衫穿得极其不讲究:袖子随意地卷到肘部,一半的扣子敞开着,领子竖起,有一种慵懒潇洒的男性味道,跟他平日精致严整的形象大相径庭。不过简银河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能把一件颜色怪异的衬衫穿得十分漂亮。
屋子里的空气混合了清淡的古龙水味道,是纪南式的洁净和凛冽。简银河心想,这样一个整天加班熬夜的人,还能保持一贯的洁净凛冽,得需要多么深刻的克制力?
纪南端来一杯咖啡放在简银河面前的茶几上。“只加了一点儿糖,没放奶。你应该不喜欢太甜太腻的味道。”他说。
“谢谢。”她有点儿奇怪,他好像对她很了解。
“最近辛苦你了。”
“没什么。”不辛苦怎么保得住饭碗?
他注意到她面色苍白,眼圈青黑,看着她细瘦的手指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大沓图纸,他心里竟微微泛苦。
“纪总,这是初稿,你看看。”
“讲讲要点。”
简银河一页一页翻开,对每张图纸都作了详细解释,一抬头,发现纪南竟然没有在看图纸,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温和而专注,就跟那天在医院病房的眼神如出一辙。
她赶紧低下头去。
刚才与他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她看见他剑眉下的眼睛,专注地在她这里聚焦,仿佛能射出滚烫的星子来,直教人窘迫。她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地继续讲了一点儿,心里是一味的不自在,还有少许恼怒。
“行了,不用讲了。剩下的我自己看吧。”纪南说。
“好的。”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纪总,那我就先回去了。”
“还没吃饭吧?”他也站起来,“一起去吃个夜宵,我请你。”
“不了,我回去吃。”
“怎么?不想给我面子?”他一笑。笑容在他明眸皓齿的俊脸上释放开来,立刻抹去了疲态和冷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这温润从他硬朗冷清的眉眼中剥离出来,就显得出奇的柔和。
“纪总,我真有事。”现在可是她的私人时间。
“当我犒劳你加班。”
“谢谢纪总,我还是回去……”
“你稍微坐一下”,他打断她,“我换个衣服就出门。”
还没让简银河辩白,他已经进卧室去换衣服了。简银河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下逃不掉了。这是他一贯的强硬作风,她敢怒不敢言。
纪南从卧室出来,换了一件咖啡色V领毛衫和深色牛仔裤,手上还拿了一件风衣。他的咖啡色毛衫很服帖地包裹住身体,印出良好的肩背形状和隐约的肌肉轮廓。
“夜宵而已,你不要想多了。我做上司的,请吃饭不应该吗?”他边走边说,完全一派从容,根本没有在意自己制造的****尴尬的气氛。
简银河以为纪南会请她去红茶坊或者咖啡馆之类的地方,他却把她载到了一条夜市小街。
夜里十一点的街市,还是一派嘈杂、喧嚣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大冷的天,烧烤台后面的厨子打赤膊上阵,食客与小生意人都是满面红光。划拳碰杯的声音、大笑声、摩托车喇叭声,以及饱满欲滴的火热的夜色,使这里勃发着生生不息的活力。
纪南把简银河带到一个小摊位前,正忙碌着的一个中年胖男人看见他们,立刻迎出来,“哟,这不是纪南吗?真是稀客了。”
“老唐,好久不见。”纪南说。
“你是大忙人,难得来一回嘛。今天正好有新鲜的生蚝,你真是来对了。”老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看简银河,又问纪南,“这是——你女朋友?”
纪南一笑,却不答话。简银河在旁边连连澄清,“您误会了,我们是同事。”
老唐似笑非笑地凑到纪南旁边,揶揄道:“还以为你这回总算交了个对象了,没想到只是同事啊。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头一次带女孩子来吧?”
纪南不搭腔,对老唐说:“老唐,那边有客人叫你。”
“叫他们等着,”老唐一脸不在乎,“嘿嘿,你今天还是要老四样吗?”
“还是老四样,双份的。”纪南说完又问简银河,“你喝啤酒还是果汁?”
“我喝茶就好。”
纪南对老唐说:“给我来瓶老白干。”
“好嘞,你们等着啊。”老唐一溜烟已经又回到了烧烤台后面。
很快,他们的桌子就摆满了食物:大盘的凉皮,鱼香肉丝,碗大的肉夹馍,一大盘烤茄子,以及好几个拳头大的生蚝,全都是粗犷豪气的分量。
纪南倒好酒,帮简银河夹了一只生蚝,“尝尝看吧,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谢谢。”
“不知道你习不习惯这种地方。”他说。
“这里正好。我最怕去那些高级西餐厅。”她说的是实话。
“我经常一个人来老唐这里吃东西。味道好,也自在。”
“我倒真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纪南微微一笑,端了酒杯细细地抿了一口,高度白酒的辛辣和热烈,让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很久没有这样爽快地喝酒了,他还是喜欢这种原始口感的酒,这种酒才有真正的酒味。
简银河发觉,这时候的纪南完全不同于在办公室里面一副冷清面孔的资本家暴君。这个一贯精致冷峻的上司,坐在这藏污纳垢的夜市边,褪去了大卫·杜夫和乔治·阿玛尼,他竟然跟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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