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保宪还小,所以不能说。有些事情如果不自己明白了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然后,在逐渐长大之后,继承了父亲衣钵的保宪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在阴阳术中,无论是卜占之法还是通鬼神之法都是无法改变结局的。
纠缠着女公子的鬼想要通过女公子来复仇,最后女公子被救回了,但鬼也通过阴阳师之手从怨恨中解脱——最终得取的东西是相同的。
阴阳术正是如此,得到一物就要以另一物去交换,就如同使用钱财购买物品一样,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最终鬼神的愿望都能够达成啊。
——所谓卜算师,或许就是被八百万众的鬼神选中、来引导世界依据祂们的意愿前行的人罢了。
这句话的意思保宪已经无比明白了。
——你必然是一个以后会超越父亲的、在平安京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又像是满月夜的月亮旁所环绕的并不为肉眼所见的星辰那样,所负盛名会被一位更加耀眼的天才所掩盖。
保宪从来没有忘记过父亲为自己卜出的结语。在晴明出现之前,保宪对这样的未来心存疑虑。但在晴明出现在自己身边之后,保宪就明白这句结语是一定会实现的。为晴明所拥有的天赋所惊叹着,同时又不知不觉对晴明产生了父子与兄弟般的亲密的感情,对于保宪来说,能够守护好晴明的话,即使声名不被宣扬又能够怎么样呢?
与声名相比,重要的是晴明。
“鬼神,都是狡诈的存在啊。”
喝醉的忠行有时候也会这样口出狂言。
“是的,父亲。”
保宪也会应和。
鬼神都是狡诈的存在。鬼神所给出的未来都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的未来。
就在晴明被朱雀天皇贬斥出平安京的那一天,忠行对忧心得不行的保宪说:“晴明会平安地回来的。”
“是父亲看见的吗?”
“我看见的不是这一件事。”
“是什么呢?”
“坐下吧保宪。既然身为阴阳师,何不拿出阴阳师应该有的气魄来。”
保宪在父亲身边跪坐下来。
那个时候贺茂忠行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无论是人间的景物也好,还是鬼神们的景物也好,都已经看不见了。
在平安京中颇负盛名的大阴阳师贺茂保宪其实已经成为了一个双足不能行走、双目不能视物的虚弱的普通人,这件事情被贺茂一族好好地隐瞒着。正是因为如此,忠行才不得不抛下刚刚进入京都权势圈子的爱子与徒弟,向天皇告老引退。
为了保护忘年之交菅原道真所化为的鬼,贺茂忠行付出了自己的代价。
“第一次得到灵感,所看见的未来就是关于道真的。”贺茂忠行摸索着握住爱子的手,忽然这样说道。
“看见了并不认识的人。因为种种原因蒙受了冤屈,最终变成了作恶之鬼。……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这个不认识的人的风采折服了。”
那个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有一天自己最终是会遇见那个人的。
两年之后,忠行与道真成为了忘年之交。
相处的快乐如此短暂。道真很快就被醍醐天皇厌弃,说是郁郁寡欢,但实际上却是被政敌所收买的杀手杀害了。就连死躯也被下了咒术镇压,但是道真的冤屈实在强烈,最终还是变成了恶鬼。
“又有一天,忽然看见那个人跟他期待的某人重逢了。已经不是恶鬼的样子,想着究竟是谁帮助了他呢?忽然就明白了这件事情……”
帮助道真的人是自己。
让他从中解脱,守护着他,保护着他,让他得到解脱的机会的人是自己。
所以才会看见与他有关的卜测结果,所以才会与他相遇。
“我是被鬼神选中来帮助道真的人。我是为了道真而成为阴阳师,成为了贺茂保宪。”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憎恨过交予自己看见未来的灵感的鬼神。
相反,非常感谢。未来为自己指明了道路。
——是自愿那样做的。
为了道真,是心甘情愿那样做的。
“晴明会安全地回来的。”忠行又一次安慰了爱子,“因为我在道真的身边看见过他。因为看见过他,所以从流民中将他收养了。我是为了将他送到道真的身边去,所以才教导他阴阳术的。因为在我死后,代替我守护道真的人正是晴明啊。”
这是保宪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他望着父亲。
嘴唇阖动着。
虽然看不见,但忠行还是感觉到了爱子的心情,他笑了:“想要守护晴明的你会怨恨我这个做父亲的人吗?你应该想到了吧,为了守护道真我付出了很多代价,那么想必站在道真身边的晴明也要失去很多东西。”
保宪并没有回答,而是坐在父亲的身边沉默了。
忠行笑着揉了揉爱子的头发。
“所谓卜算而出的未来,是即使明知会受到伤害,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的事情啊……保宪,你也会看到的。有些事情如果不是自己弄明白的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是保宪的话,很快就会明白了吧。”
昭示的灵感确实来得非常迅速。
保宪想要回过头看着父亲奇异的神情,十分宁静又十分坚毅,想要看得更加清楚的时候,未来就在眼前展开了。
——他看见了晴明的未来。 晴明在起舞。
双手与双足仿佛在水中一般滑动着;不断在空气中造成涟漪。
雨水落下了。
在破败无人照料的庭院之中;细细的雨水仿佛烟雾般笼罩着恣意生长的植物。
这些植物;随着晴明的舞蹈摇曳。
保宪端正地跪坐在外廊上;双手拍打着看不见的太鼓。
音乐声传来。
那是跟晴明的舞蹈一样难以捉摸的;仿佛不经意就会消散在风中的声音。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晴明起舞,这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行进而来一样,慢慢清晰了。
保宪的双手按照晴明舞步的节奏击打着鼓点。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晴明伸展手臂;摇摆腰肢。
他所跳的是一种庄严肃穆;令人不由自主产生敬意的舞蹈。
鬼神之舞。
乐声更加近了。
太鼓的声音也更加响亮了。
鼓声却不仅仅是从保宪的方向传来的。仔细看去的话,庭院中绽开的华;抽芽的植物,都在随着太鼓的鼓声晃动。
并不是随着风在晃动。因为风也在晃动。
是有无数人躲藏在了荒凉的院落中;击打着太鼓,使得一整个庭院都随着他们的动作晃动起来。
乐声越来越近!
鼓声越来越响!
隆隆得仿佛雷霆闪电一般。
晴明仍旧投入在舞蹈中。
保宪仍旧击打着看不见的太鼓。
天色阴暗了下来。
在浓重的晦暗之中,无数影子模糊地闪现又消失。院子里面十分拥挤,影影绰绰的人形坐在肆意生长的植物中间像保宪一样击打着太鼓。
是一种鬼面的太鼓。鼓手们也相应地戴着鬼面的面具。灰黑色的衣服像是扬起的灰烬般在潮湿的空气里张扬。
嚇!嚇!嚇!嚇!
魑魅魍魉的影子低声呼喝着。
咚!咚!咚!咚!
鬼面的太鼓震动着。
一道闪电划破了晦暗的空气。
无比明亮,带着紫色与血红的余光。
它并没有像普通的闪电一样转瞬即逝,而是在高空游曳,渐渐降落到了地面上。
庭院的界限已经消失了。
视野中全部都是影影绰绰的击打着鬼面太鼓的鬼面人。
在浓重的暗沉的阴郁雾气中那道闪电就像是蛇一般滑行着,从十分十分遥远的地方慢慢向庭院而来。
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了。
在湿润空气中浮动的乐声已经清晰可闻。
并不是任何乐器奏出的。
是歌。
有人在唱歌。
无法分辨出歌声的内容,就像幽夜中浮动的云,林野流淌的风,无际的海水中涌动的浪潮。
歌声近了。
庞大的闪光之蛇低低地匍匐着,而那个人就站在蛇首上。
过于耀目的光使得他的容颜模糊不堪,但歌声穿透心灵而来。
只剩下歌声了。
敲打太鼓的隐隐绰绰的鬼魅之形停止了动作,像潮水般无声退向两边。晦暗浓重的天地间出现了一条道路。
蛇滑行而来。
站立在电光之蛇蛇首上的那个人——虽看不清面目,却能够知晓他的目光正凝聚在晴明的身上。
几乎贪婪地注视着晴明的舞姿。
晴明所演绎的鬼神之舞已经到了最后,兀地斩断了余韵,曳然而止。
他在银色电光之蛇的蛇首前跪坐下来,双手交叠在地面上向蛇首上站立的人行礼。坐在外廊上的保宪也垂着头,弯下腰做了跟晴明同样的动作。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保宪与晴明虽然身处同一处院落,也能够看见与感觉到彼此,但出奇地,保宪似乎被排斥在这种氛围之外。
正是如此,晴明已经进入了鬼神的领域。
他虽然仍旧在保宪的面前,却已经不在保宪所处的院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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