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著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後,是沈重的肉体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
不过这拦过来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了刀刃,然後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後听我的话怎麽样?”
平舟看著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的流出身体。
飞天捏个响指,远远的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儿。当然,你以後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扎伤口,然後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指甲有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虎虎,象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平舟以爲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後才知道不是这麽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的吃东西,和穿著东战军装的其他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的替他治伤。飞天拿著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麽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
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僞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干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叠著:“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
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爲忍痛咬著唇。不知道什麽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沈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呲著牙笑,因爲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麽?”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麽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著没说话,平舟的声音象是在说著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後飞天扑上来捂著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著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著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往後坐倒在地上,因爲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
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象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爲什麽变成了帝都的一份子,和身份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麽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麽写?”又或:“平舟,你这招儿不大对头儿,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麽用力。”
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麽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後,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
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麽理由,顺理成章的可以这样做。
因爲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
因爲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飞天没有再回去,他在雨停之前睡著了。
平舟看到他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
昨夜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
平舟知道他被人从辉月那里送出来,也知道行云去找他。
早上他与行云还打了个照面,那个眼神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行云想起来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有些伤痛,有些怆惶,更多是迷茫。
对于当年的帝都双璧,平舟说不上来心里是怎麽想的。
外面雨已经停了,水洗过的绿叶象是要滴下一股子清香来。
然後下人来报,行云殿下来了。
行云穿著一件白衣,身姿挺拔,张口说:“飞天在这里是不是?”
微风吹著廊下两个人的衣裳。平舟行云,天城并肩的两位殿下,在这有些阴影的廊下,无语对望。
平舟在想行云重新睁开眼睛之後的每一个点滴。
象个稚子,什麽也不懂不知道,辉月那时候刚刚登任天帝,还是顾著照料他。
象块无瑕美玉,但是飞扬耀眼。
孔雀公子,名不虚传。
“行云。”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醒了,倚著门站著。
宽袍广袖,他看来比以前瘦削得多。
平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绕过庭院。
行云身上带著雨後阳光的气息,大雨的凌晨,那种寒冷的迷茫阴郁象是随著雨停也一起消失了。
行云那样沈著的看著他,从头到脚无一遗漏。飞天觉得行云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晨间雨中的那一幕在午後亮丽的阳光中,象是蒸发了一样。觉得那样遥远而且不真实。
“龙族那儿,住得惯麽?”
飞天点点头:“很好。”
行云离他有一步多远,跨出这一步,双手就搂住了他的腰,头伏在他肩上:“飞天,你没怎麽变,还是老样子。”
飞天慢慢擡起手环抱住他。
行云也象记忆中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与许久之前的他,并无二致。
“你一直都对人太好。是最好的夥伴,兄弟,知己,对手,也是最好的——情人。”行云轻声笑起来:“我去把这些年的事情都问了个清楚。”
飞天没有说话,行云的声音很稳,但是身子轻轻抖颤。
“飞天,好久不见。”
他擡起头来,双手托著飞天的脸颊,轻轻在唇角啄吻,然後热烈而缠绵的吻住了飞天的唇。
两个人在廊下紧紧相拥。
舌尖上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流下了眼泪。
“飞天,飞天。”行云放开了手,抹一把脸,缓缓绽放微笑:“还记得从前,我画了辉月的肖像,你替我转给他的事情麽?”
飞天轻轻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了。
“给你看这个。”他拿出一轴画卷,慢慢的拉开。
展开在眼前的一副淡墨的画。
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红衣黑发,短笛如玉。
明月千里,余香满身。
恍如隔世一般。
从不知道,那时的飞天,在人的眼中,是这般模样。
令所有人的,驻足侧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鲜红色。
在暗沈的殿堂中,飘然欲飞的一点红衣。
我的手点在画上,指尖有些不稳。
“你收著吧。”他笑的从容:“其实你早该看到这张画才是。”
他退了一步,潇洒地挥了挥手:“再见,飞天。”
他站在了雨後的阳光中,那样笑著说,再见,飞天。
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轻快,象是一无负累,也象是怕惊扰了往事。
那样翩然而洒脱的行云,走出了飞天的视线。
看那阳光下耀眼的白衣,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风吹过林梢,绿叶沙沙作响。
飞天轻声的说了一声,再见,行云。
再见,行云。
遥遥听到吹笛的声音,平舟看到了飞天摊平了放在案上的画卷。
“原来是他的手笔。”
这个他是谁,心里都是明白的。
红衣黑发,横笛遥立的少年。
飞天蜷著膝盖坐在廊下,下巴垫在手背上,看上去背影显得萧瑟而脆弱。
平舟不知道该怎麽样和他说话。这样的飞天象是在身体周围包了一层屏障,要隔绝外界也是要保护自己的那样缩著身体。
平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