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於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内子梁思思。”杨天霸抢着回答,像是恐防梁思思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住帅也没再说什么,杨天霸接着道∶“住兄千里奔波,杨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住兄莫要见怪,请用。”
杨天霸一请再请,住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梁思思则是吃得很慢,很慢。。。。住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杨行密感到十分奇怪,问道∶“住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住帅素来自负是南苗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杨天霸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住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杨天霸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住帅忽然问道。
杨天霸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住帅一时无辞以对,杨天霸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梁思思,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住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杨天霸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住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於瞧见了战雄刀!
战雄刀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战雄刀刀?”住帅一怔,他怎会料到杨天霸竟然随意把战雄刀弃置於一角!对於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杨天霸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战雄刀,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杨天霸。”
住帅不以为然,他在想,战雄刀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杨天霸却真的已非昔日的杨天霸!
战雄刀依旧,人面全非,杨天霸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住帅朝两旁的梁思思和杨行密一瞥,蓦地恍然大悟,杨天霸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馀地可让战雄刀容身……战雄刀,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杨天霸眼中毫无战意!
住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战雄刀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杨天霸,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杨天霸从住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住兄,你终於明白了?”
住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杨兄,请恕住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杨天霸夫妇拱手一揖,杨天霸随即还礼,梁思思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住帅不以为意,只轻抚杨行密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杨行密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住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住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梁思思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杨天霸和杨行密,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於归来。
杨行密却感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於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
那天黄昏,杨天霸还没从田间归来,杨行密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梁思思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杨天霸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杨天霸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於杨天霸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子弹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杨天霸呢?杨行密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梁思思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於言表,道∶“你来了?”
□
屋外,杨行密本来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干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来至父母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内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思思,你决定了没有?”
杨行密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杨天霸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行密不要了?
杨行密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
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身而起,杨行密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杨行密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脱此人的制肘。
蓦地,杨行密感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杨行密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杨行密才不致受伤。
不出杨行密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杨天霸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於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杨行密只是静静的站於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干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於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来;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杨天霸终於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思思。。。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梁思思自己亦不能!
“梁思思。。。”杨天霸半痴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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