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人?她没有再说下去。
白衣少女还是有点担心,道∶“但……”
声音无限低回。
青衣妇人有点失笑,白然一把捉着她的手,道∶“走!”
说罢双足一蹬,立时纵身而起,拉着那白衣少女在灰黯的月夜下飘然飞逸,一片妖幻迷离。
到底,二人是人?仰是妖?
那白衣少女飘身于半空之中,那丝丝罗裙上的白练又如千丝万缕般随风飘飞,她仍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钱柳,如沙漠玫瑰的眸子内,竟暗暗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一种她绝不该有的情愫。
杨行密终于无法再找到钱柳!
他像是突然从人间彻底消失!
这是洪水过后的第三天。
就在乐阳村十里外的一个大镇━━
昌平镇内…
乐山一带在这数天之内,早因洪水肆虐而沦为一片水国,仅得这个昌平镇,因地势远较乐阳村等小村为高,且又四面环山,具备天然屏障的保护才能幸免。
故此,不少原居于乐山一带侥幸生还的灾民,亦惟有舍弃仍浸于洪水下难以收拾的家园,纷纷逃往昌平镇,再由此镇移徒各地。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灾民尽充斥于镇内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进发的乞丐,为数亦逾数成,蔚为…
奇观?
不!
这怎可能算是赏心悦目的奇观?
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为患的苦况与悲哀。
当中包含了无数骨肉分离的血和泪。
街角又翻起了北风。
凛凉的北杨,永远都像一个绝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风而来是贫是富,它都照吹无误。
蹒跚地、垂头丧气地迸发着的灾民,在不得温饱之余,更是不住颤抖、瑟缩。
他们当中有些人,已两天没有东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症。
面对饥饿和疾病,大人们也还能够勉强忍受,可怜孩子们…
“伏”的一声,在蚁行着的灾民当中又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啊!玲儿,你…怎样了?你…别吓娘亲啊!”灾民之中,一个中年妇人急忙抱起昏过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觉她已气若游丝,慌惶向周遭的灾民高声求救∶“来人啊!我女儿染上了疫症,又很久没有东西吃了,请你们救救我…的孩子!请你们…做做好心…
呜…“
女人嚷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力歇声嘶。
不少灾民亦驻足围观,可是众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觑,他们自己染了疫症的家人也“无药可救”,根本爱莫能助!
真是呼救无门!
就在众人呆立、手足无措地等候这枯瘦可怜的女孩离世之际,遽地,一条人影从另一堆灾民中抢身而上,毫不犹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门…
源源真气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体内贯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睁细小的眼睛,看了看那个正使尽全身真气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着回望自己正伤痛欲绝的母亲,虚弱地、喘息地道∶“娘…娘…亲,玲儿。知道…你很疼我…”
话声刚歇,女孩突然浑身一阵绝望的抽搐,双腿一蹬,当场气绝身亡!
适才的一句话,已是她衷心送给母亲养育多年的遗言。
“玲儿!玲儿!你不要…丢下娘亲一个人!哇…”
妇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放声痛哭,哭得异常凄厉,可是又有谁可以帮得了她?
没有人!纵使是适才竭力抢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但见他正怔怔的看着那个女孩渐渐僵硬的尸体,看着那妇人哀痛欲绝的表情,双目泛起一片凄怆之色。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他太有经验,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转身,一头长发在呼呼的北风中朝天飞,仿佛是他对苍天无言的怨…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行密。
自把那群孩子安顿在昌平镇内一座佛寺后,杨行密便与住温立即折返狭道,希望能找回钱柳,哪怕是他的尸体。
可惜纵然洪水已平复下来,他俩找遍乐山每个飘满浮尸的角落,钱柳始终踪影杳然。
唯一的结论,就是他真的死了。
向来喜欢下泪的杨行密亦再没有泪,只因泪已干。
茫茫天地,在心灰意冷,漫无目的之下,他与住温迷糊地随着灾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六六,原来有这样多的灾民!
这批逃难的灾民少说也有数万人,还不计那些坚决留于乐山,矢志重建家园的人在内。
想不到一次天灾,所带来的摧毁竟是如此惨重。
这两日来,因洪水所带来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饿死。
杨行密终于知道,原来世人并非全只因江湖仇杀而死,原来世人也会饿死、病死,尤其是小孩子。
就像适才那个女孩,已经是…
“已经是第九百三十一个小孩死于瘟疫了。”一直跟在杨行密身后的住温怆然地道。
杨行密木然地答∶“不单只有这九百多个孩子因病而死,还有五百多个父母因把干粮留给子女们而饿毙…”语气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来,他不断在灾民群中尽力营救,可惜尽管他力竭手倦,始终还是连半条小命也救不来。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达,他终于失去了表情。
死的虽非杨行密的亲人,然而眼见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尸体,连半张把他们卷起来执葬的草席也没有,只要杨行密的体内还有半点血,他还是会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这个时候,那些灾民并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并不可以充饥,也不能够根冶瘟疫,他们要的,是粮食和药!
只有真金白银,才可买来粮食与药!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来是这样重要!
但,谁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财富,可以赈济这些数以万计的灾民?
杨行密想到这里,心念陡动,他回首问住温∶“温,我俩离开金甲军后,今天是…第几天了?”
住温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聪明,立时猜得杨行密在打些什么主意,他诧异问∶“杨,你…你不会是要回金甲军吧?”
杨行密点头∶“不错,我正有此意。”
住温更为焦灼∶“但…钱柳已经死了,我俩犯不着再回金甲军,对于黄巢这种枭雄,我们没必要守信呀!”
杨行密怅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非我的主因。”
住温惑然∶“哦?你还有别的原因?”
杨行密无言地点了点头,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乐之色。
因为,他心中正暗自为一个决定而踌躇,那是一个令他━━异常为难的决定!
钱柳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张开眼睛,便发觉四周全是残破不堪的墙壁。
他原来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内。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谁料甫一发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他根本无法下床。
蓦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兄弟,别太妄动!你全身筋脉尽皆爆裂,还有十多处骨节给撞脱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啊!”
话声方歇,两条虎背熊腰的粗豪汉子已从屋外步进。
钱柳定定的看着这两条汉子,一双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尽失,反流露一片迷惘,他茫然问∶“你们…到底是谁?”
其中一名汉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汉子一指身畔较矮的汉子续道∶“我兄弟俩在此地以狩猪为生,三日前,当我们上山狩猎时,发现你昏躺在山上,于是便把你救回来!”
那个武二也插嘴道∶“不错!那时候你伤得很重,我们还以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又会活过来。”
武大道∶“嗯!我们两兄弟从见过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说着一指钱柳的额头,问∶“是谁给你包扎的?”
钱柳霎时间不明所以,只顾抚着包在额上的白炼。
武二也道∶“是呀!还有,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昏倒在山上?”
名字?虽是如斯简单的一个问题,钱柳闻言却脸色陡变。
什么名字?
他赫然发觉…
他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亦无法记起自己从何处来,将要回何处去!
他失忆了!这里,和洪水泛滥的乐山,仿佛是两个世界。
因为,这里还下着缠绵的雪…
偌大的金甲军,在漫天的风雪下,看来一片死寂。
置于天下第一关两旁的苍松,似乎也有点儿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黄巢正坐于关前,尚让和塞诸葛亦分别站于其左右,塞诸葛更持着伞子为黄巢挡着风雪。
他们在等。
整个金甲军都在等,等着三个人的回归。
半个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个黄昏。
只要眼前的夕阳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尚让开始有点急躁,低声琢磨∶“怎会呢?杨师弟绝不应是言而无信的人…”塞诸葛不屑地道∶“谁知道啊?也许他脸上的纯真,只是一场愚弄我们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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