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发生了那件事。
阿尔托莉亚的手羞愧地捂住脸，指尖深陷肌肤。
深刻的记忆。
格琳薇亚的双唇尝起来的滋味。
她接吻时轻轻发出的声音。
她抓着手臂时颤抖的指尖。
她的身体契合地与自己相贴。
深刻地，让人想再次坠入罪恶的记忆。
阿尔托莉亚并非第一次吻女人，她甚至不是第一次与格琳薇亚亲吻，早在结婚仪式上便碰过那双唇。但当日的蜻蜓点水，内心未曾泛起一丝涟漪，如何能与达努山上的热烈缠绵相提并论？
当格琳薇亚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时，她是如此害怕，连自己都不晓得说了什么话，只感觉到脸上湿热的泪珠，那些从拔起石中剑开始就累积的泪水，被一次宣泄而出。
所以当格琳薇亚睁开眼睛时，当她再次听到那道干哑却熟悉的声音时，体内有某种东西跟着裂开，就像突然发现自己位于铁牢外，再不受囚禁所苦。
再不需要压抑，不需要克制──因为她的心意被神认可了。
想救格琳薇亚，想感谢格琳薇亚，想让格琳薇亚感受自己汹涌的心情。
于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阿尔托莉亚绷紧牙关，谴责自身的软弱。
这是个坏主意，在格琳薇亚的怀抱中，再也不可能睡得着了。
“你真是可悲，我的弟弟啊。”不愿回忆的那一天，不愿想起的那句话，此时比从前更加啃蚀着她。“你我都知道石中剑不过是梅林搞出的闹剧，你只是个偷走王位的卑劣者，就让我告诉你何谓命运吧──终有一天，同样会有人来偷走你的一切。”
「陛下。」格琳薇亚忽然出声，让阿尔托莉亚惊讶地震了一下。「您没有睡着。」
「我不应该在这里。」想要离开她的热度，想要逃跑，她的温柔和关怀让人惭愧。「妳从旅途归来需要休息，我不该在这里打扰妳。」
「您没打扰我。」一手轻轻抚摸那头金发，格琳薇亚呢喃：「我离开王城，却始终能感觉到您在保护我，蓝斯洛特说，您深信我会平安回城，所以……我也想回报您的信赖。」
「保护妳的人是蓝斯洛特。」
「……而他不愧是圆桌最伟大的骑士。」就算不用看格琳薇亚的神情，也能从她的声音和加快的心跳，完整体会她对黑骑士的情怀。「不过，无论如何……」
她稍微拉开距离，低头望着阿尔托莉亚，柔和一笑。
「我还是希望能为您分担辛劳，让您至少有个好眠。所以，请留在这里，我的王。」
阿尔托莉亚伸出手臂，抱着她的腰间，让脸埋入如本人心地柔软的胸脯中。「有时候我觉得……格琳薇亚像个姊姊。」
听到轻笑声。
「虽然您年纪比我大得多，但再过两年，我看起来就会比您更大了。」
「你们总是会如此，总是会在最后比我更成熟、更年迈。」然后，离开我。阿尔托莉亚低哑地说：「妳知道我曾让还是孩子的葛温骑在肩上玩木剑吗？他当时还那么小，现在却看起来像我的兄长……有那么多的人，我的骑士们，从小受我教导剑术，却越长大越离我而去。」
「阿尔托莉亚……我不会离开妳。」格琳薇亚望着她的眼睛。「无论将来发生何事，骑士王的理想永远是我的归属，若真有一天我离开妳，那一定就是……」
当王后不再于国王身侧，那就是背叛了国家之时。
格琳薇亚调整语气，鼓舞地说：「对了，不如我为您唱一首摇篮曲助您睡眠吧？」
「我不是小孩子。」
「我也不是您的母亲，但那又如何？」格琳薇亚笑了，却有些缅怀伤感。「小时候，每当父亲哀伤，我会在河边找到他，我为他唱这首歌，然后他会抱着我，紧得让我疼痛……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得到……父亲的泪沾湿了我的肩。」
格琳薇亚的兄长们在夺回威尔斯的多场战争中捐躯，就算是阿尔托莉亚也不难理解李奥王昔日的心情。
不再说话，绿瞳闭上，聆听温和润雅的歌声。
轻哼声，一首用古威尔斯语写成的小调，描述这个岛的大海和蓝天，以及那片运育着所有凯尔特人、古老的黄金色草原。
阿尔托莉亚彷佛又能看到，不被鲜血染红的丰收麦穗。
就在祥和的梦中。
她站在草原，遥望灿蓝天空。
11
11、第 11 章 。。。
坎美乐王城正举办盛大宴会。
国王向臣民宣告，美丽的王后已健康无碍，城下人民的欣喜声响彻天际，而当王说到，护送王后的英雄蓝斯洛特之伟绩时，不列颠人的热烈欢呼更是震耳欲聋。
湖上骑士，他们如此呐喊，湖上骑士是不列颠最伟大的骑士！
打败食人怪，获得生命之水的祝福，拯救了当代最美的女士！
──就在这一刻，要说蓝斯洛特的威名更胜亚瑟王，恐怕也与事实相去不远。
站在城上观礼台的格琳薇亚，不禁骄傲地看向隐蔽后方的黑骑士。她想叫他上前来，想告诉他，这所有荣光都是他应得的，她想要他陪在身边。
可是，蓝斯洛特一直像其他护卫骑士，只是恭敬地低头。
到了庆祝的宴会会场，蓝斯洛特被一群同袍骑士围着喝酒，格琳薇亚虽是百无聊赖地应酬贵族们的恭贺，却在每次见到远方的他微笑时，嘴角也随其上扬。
……有一双绿瞳，把全部看在眼里。
如同王后整夜没将视线离开英俊的黑骑士，国王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王后身上。
清纯一如处子的王后。
今夜，把驱除诅咒的红宝石项链再度挂在颈间，是想得到什么回应呢？
想要黑骑士一句赞美吗？
想要蓝斯洛特一个赞赏的眼神？
想要让他知道，妳纯粹深切的心意？
感受到身边的人一瞬不离地凝视自己，格琳薇亚疑惑回头。「怎么了，陛下？」
「妳……开心吗？」
「嗳，感谢您和臣民为我举办的宴会。」说着说着，又将注意力全部留给远处的男人。「不过我认为，今晚的主角应是蓝斯洛特，他的勇武值得被嘉奖。」
阿尔托莉亚看着她，那张为蓝斯洛特而骄傲的侧脸，微微一笑。
「陛下？」
「蓝斯洛特是不列颠最伟大的骑士。」阿尔托莉亚轻声说：「将来历史上，人们会传颂他作为骑士的完美无缺，以及……他对效忠的王后，所付出的一切。」
格琳薇亚显然喜欢这样的愿景，朝阿尔托莉卡稚气地眯眼而笑。
「就像歌颂亚瑟王的伟业，我很确定。」她诚挚回应：「因为有您与蓝斯洛特，不列颠的骑士精神会永远流传下去，就算历经几百年几千年，它也不老不死。」
就算当我们所有人都不在了，甚至，连不列颠也不覆存了。
支持这个动荡时代的爱与信仰，高洁无私的形象，仍会被流传至世界各个角落。
＊＊＊
被恳劝回家休息几日的蓝斯洛特，今天来到王城。他在王后房间外的院里，找到思念不已的女性。
「王后陛下。」
「是蓝斯洛特啊。」格琳薇亚当时坐在椅上，桌前摆了两颗苹果，双手正用汤匙专注地研磨果肉。「怎么来了？你应该还有三日休假吧？」
「我已经休息够了，比起待在家中，还是陪着王后陛下更能安心。」
格琳薇亚的脸微微一红，笑得几丝甜蜜，轻点下头。「那便陪我坐会儿吧，蓝斯洛特。」
蓝斯洛特依言坐下，不解地看着她用汤匙磨苹果的样子。「王后陛下，您在做什么？」
「我……」向来端庄冷静的王后脸颊酡红，结巴地说明：「我把果肉磨碎，不过……这还真是意外很难的任务。」
「何不用专门磨碎的道具？」蓝斯洛特指示后方的女侍过来，要她把苹果拿去厨房使用器具。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道具……」惊讶的格琳薇亚，另一方面，也有点失望。她以为蓝斯洛特会接过苹果和汤匙，为自己再次研磨，就像在达努山那样。
黑骑士毫无所觉，闲聊地说：「让我想起训练营的往事，我们的剑术师父有时会去村庄照料病童，我还记得当时只是候补骑士的王，也时常跟在师父身边陪小孩玩耍，孩童们三五成群地凑在王身旁，等待王为他们磨好苹果。」
吃得不好的小孩子们，牙齿恐怕自小就坏光了吧，能遇到一个为他们如此着想的人，想必是童年最幸福的回忆。
格琳薇亚听到这个故事，心底十分感慨。「即使如此，仍有某些人说，王不懂人心。」
「……也许是因为，王也从来不让人了解他吧。」
格琳薇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安静地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交握的手。最后，侍女把磨成粉渣状的苹果送上来，她吃了几口却觉索然无味，来自艾林岛最美味的苹果，反而不若达努山道荒郊野地的甜蜜。
「王后陛下……」蓝斯洛特的声音变得低沉，谨慎却不安地问：「王……王已经决定对我的惩罚了吗？」
「惩罚？你怎么会这么想，蓝斯洛特！」格琳薇亚几乎要为他心疼了，没想到他认为做了那么多、那么的保护她，依然要接受处罚。
「因为我……害王后陛下受苦，所以不论何种惩罚我都甘心接受，只求──」别把我赶离您的身旁。蓝斯洛特低下头，真正的心意，不能说出口。
「请抬起头来，黑骑士。」格琳薇亚握住蓝斯洛特的手，让他能望到自己深信不疑的神情。「请不要如此自责，在达努山，是因为有你的鼓舞、你的勇气、你细心的照料，我才能活下来，我才能继续战斗──抵抗痛楚和脆弱──蓝斯洛特，你不知道不列颠臣民有多么崇拜你，还有，我是多么感激……多么地……珍视你……」
那不是我。
是王。
是王的鼓舞，王的勇气，王的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