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肖差点笑场,但是更生气。这时村长又拉她,陈老师……
你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着。
“村长回去了,我自己就坐乡政府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就要等那孙子出来……对不起,口误……我要等那乡长出来。我要问问他我们村小学的物资哪儿去了。我要替我的学生们要回他们的东西,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必须做的……”
陈肖顶着大太阳从上午一直坐到下班时间。她从来没有如此执着过一件事。这地方正午的最高温度有40度,地面温度接近60度。她在那儿像是放进了蒸笼里,浑身冒的不是汗,是油,她感觉她的脂肪都从毛孔里蒸发出来了。一整天,她没喝水也没吃东西,最后她已经头昏眼花了,竟然还没死过去。她后来突然想到她连乡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他已经从她面前经过她都不知道。乡长也没想到她其实不认识他这点。躲在乡政府办公室一天没敢出来。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她还在那儿,没办法乡长只好把她请进去了。
陈肖灌下两大杯水之后觉得有了些力气。开门见山地对乡长说:我来要我们的物资。台风过后国家有赈灾物资,我们村小学上报了的,我来领。
你们的什么物资?
砖、水泥、木头以及一切盖校舍要用的东西。我们的校舍被狂风暴雨拍塌了。
啊……这个……这个赈灾物资是有。可是那要给重灾区的。你们村不是重灾区。
这个不由乡长您说了算。您说不是就不是,那不行。您得给文件给我看看,上面是不是指定了重灾区。
这个……咳!这个是由我们下面报上去的。
那就请您尊驾去我们那儿看看,房倒屋塌,遍地畜生尸体,那不是重灾区难道是地狱?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乡长当了好几年,还没有人这么当面辩驳的他无话可说呢,心里极不痛快。你是桥西村的老师?我怎么听说桥西村的老师姓党,是个男的呢?
党老师癌症晚期,现在卧床不起。我是代课老师哦。按照规定,代课老师是没有权利申请物资的。
陈肖气极反笑。乡长,您用这套说辞打发掉了多少人?成功过么?我告诉你,我本来没想把这事儿搞大,你要是非要这么来,我不介意跟你撕破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你知道手机是干什么的么?我们村几乎隔一天就要停电一次,还好昨天有电……陈肖拨通了电话,喂!是中央电视台么?我这里有个问题要反应啊……
别,别,别……乡长一听中央电视台赶忙去抢她的电话。
陈肖闪躲了一下,对着电话说:啊,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刚刮了台风,但是我们乡长调度得当,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请求领导给予表扬。
乡长这才放下心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你这是要干什么……
乡长,乡长也是干部。您干部培训的时候听没听过“不作为”这个词儿?说的就是政府职能部门不办事儿。这个不作为是很大的过失,我仅凭着你的不作为就可以去告你你信么?
你是什么来历?是刘老头找来的?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专门让贪官污吏闹心的人。
你说谁贪官污吏?
没说您。您犯不着对号入座。您清白不清白也跟我没关系,我就想要我们的物资。
好,好,你先回去,物资还没到,到了就通知你们。
我不回去。你还没弄明白么?零上40度的高温我在外面等了一天,我能就这么让你就哄回去了么?
那你想怎么样吗?
借纸笔一用。陈肖自己拿过乡长桌子上的信纸和笔就提笔在上面写了“保证书”三个大字。写完了拿给乡长。您在上面签个字儿吧。
乡长哭笑不得地看着“保证书”。这个……不用了吧,我又没犯错误,签什么保证书。
谁说保证书非要犯错误才签。保证物资按时按质送到也叫保证书。还是我改成军令状您看着比较舒服?
乡长死活不肯签那保证书。他更怕到时候出了什么纰漏,有了这个白纸黑字更脱不了干系。陈肖也不逼他,就说:行,你不签就不签吧,但是你要对着中华人民共和国起誓,保证物资在一个星期内送到。
好好好,我发誓,我发誓,我对着毛主席发誓。
好,毛主席就在毛主席纪念堂里等着你呢,你可别食言。
你这女娃子,说话怎么那么骇人呢。
行了,天儿也不早了,我也回我们村里了。
我想知道你的来头,你不是本地人,听你口音像北方人。你从哪儿来的呢?
北京!离首都不远。
4天后,盖房子的物料送来了,陈肖更不敢放松了。一连两个礼拜,她几乎天天都不睡觉,手里掐着个大棒子看着那些砖、沙石和木料。村里有很多人的房子也成了危房,他们会在晚上来偷小学校的木料和砖。晚上守在外面困是一个,最要命的是蚊子太多,又很毒。陈肖要是一直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就会倍叮的跟如来佛祖似的。于是她就走来走去,蹦来蹦去,跳着偶像组合的舞蹈,最后连秧歌都上了。后来村长替她守了两夜,这才好一些。
村小学修好那天,她教她的学生唱了“绒花”,小时候她在合唱团唯一领唱过的一首歌。那些孩子的音乐素养很差,要教很久才会有调儿出来。后来陈肖把这首歌定为他们的班歌。
“好了,小陈,你就说说你在山区当老师之后的心得吧。”可能陈肖说的太长了,考官不耐烦听了。
“心得……心得……我有个特殊的学生……”陈肖像中邪了一样,心里也知道再说下去难免会显得不合时宜,但是她停不下来。她从那个落后到不能想象的地方回来之后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因为提起来就有种无法言说的难过,让她郁闷的抓心挠肝的。可是今天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住了。“他很特殊,因为他不会说话。主要是他听不见。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发烧,让那赤脚医生给打了一针,然后就聋了。他每天怀里揣着一个大馒头,赶着一群鹅在学校下面的山坡上放。我给他画过几幅画儿,有他也有他的鹅。他好像不喜欢我画的他的人物素描,可能是把他画丑了?对,他叫细毛。细,在他们那儿是小的意思。细毛不是我的学生,他算是我的朋友。他带我去看过他们家打井,还带我去过开满野花儿的山岗……我想回馈他点儿什么,除了给他画画儿……我想给他讲讲我的事儿,教他唱儿歌,或者教几句英语让他回家炫耀。可是……他,他不会说话,我也不懂手语。他也不懂。没有人教给他。我走的时候把所有的画儿都送给他了——那时候乡里派了个老师下来,我就回来了——他把大馒头往怀里一揣,把画儿卷一卷拿在手里。那天他第一次抛弃了他的鹅群,在路边陪着我等车。等了很久车来了,他看着我上车,看着我走远,走了很远他还站那儿看着……”
“心得,心得!或者你从这件事里学到什么。不要再说那个穷村子的事儿了。”考官甲真是个急性子。
“好,我说……我学到了……我明白了,我什么也做不到,我谁也救不了……这是有原因的。我的班长,小学六年级,14岁,被他们家嫁给邻村一个29岁的汉子,为了给她哥哥换媳妇。那天她哭着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老师会保护你……”
——
陈老师,你让她出来,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不行!你们不能拿她去换亲。她才多大啊?才14岁!你们这样是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的。
我不懂啥子保护法。我们这儿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姐妹给兄弟换媳妇。
村长也来劝她,说陈老师你就别管这事儿了。我们这里从来都是这样娶亲的。他们也过的挺好的。要不然村里的那些光棍可怎么办呢?我们也是有任务地,村里的光棍太多我这个村长也不好当。
陈肖反身从地上捡起一根板条子,掐在手里,说:你们村里这种做法接近于野蛮。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但是今天我不能由着这事儿在我面前发生。她是我的学生,你们要是谁想带走她就过来。我战死了你们就把她带走。
村里人傻了。他们不知道这个从大城市来的老师是什么来路。但是她要来了物资,看来乡里是有人的。也许再大一点儿还认识县里的领导。他们是不能得罪这么大后台的老师的。况且他们也没那个胆子把她打趴下带人走。村长给闺女她爹使个眼色,小声跟他说:她不可能在这儿躲一辈子,咱先回去。等老师不注意抓住她就先给她送走。行!两人商量完之后就带着人走了。陈肖只觉得浑身脱力,脚下都打飘。她扔掉板条子进屋看见那女孩儿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呢。没事儿了,他们走了。老师会救你的。然后两个人就抱着哭。女孩子是害怕,陈肖哭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憋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能恨那些无知的村民,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繁衍后代而已。她不能怪社会没照顾到他们,就向陈同志说的,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他们过的不好也不能就埋怨那些过的好的人啊。她只好怪自己,为什么要揽这个瓷器活儿,为什么要装那大瓣儿蒜。
“第二天我正给小班上课呢,她哥哥带着一群人冲进教室就把她给带走了。他们用拖拉机把她给送走了。我跑了二里地还是没追上……追上了能怎么样呢,他们不可能把她还给我,我也不可能在那里呆一辈子。后来赤脚医生跟我说那是她的命,你管不了。她结婚那天他们还请了我,我没去,我没法去。我就算屈服了,但是不能认同。所以她的花嫁我没去送……听说她结婚那天哭的昏天暗地,当堂就晕过去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错……要是我没跟他们讲过那些民主、权益,没跟他们说过□说过外面更大的世界,说他们也能跟我一样变得什么都知道,可以去全世界任何地方……她要是不知道希望,就不会在绝望的时候那么伤心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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