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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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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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房里有个小泥人,白描了斜飞剑眉,冷厉瞳仁,还点了红唇绛色,同庾定胥有几分相似。平素都是拿丝巾裹了,谁都不许动。现下他一进门,就捉了一排细针,粗手粗脚地插了那泥人一身。
  “你这人真讨人厌!我叫你拉肚子,叫你头晕,叫你心痛!”
  “当人人都有你那样才干!又人人都想入黉门仕道!讨厌至极!”
  “谁要你假好心!”
  ……
  他在那絮絮叨叨地骂,窗前挂的一只鹩哥在笼内上蹿下跳,“庾定胥!庾定胥!”
  声音清樾婉转,听得张紊做贼一般往窗前向外四处环顾。
  半分人影也没见着。
  “鹊蚁!你这坏鸟!”
  鹩哥晓得主人怪罪,便点头并爪,状如悔过,尖喙一开一并,“去王家,要去王家。”
  张紊拍落坛上新泥,畅饮一大口,暗忖:反正庾定胥在这里,我老子恐怕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我,既然要去吴县,同王叔叔道个别也好,家里呆着烦闷,不如现在就去。
  说走就走,他放下酒坛去拎鸟笼,揣了少许银钱,趁着天昏,从柴房后门溜了出去。鹩哥晓得要去王家,在笼子里头左右扑腾,黑色绒羽四下散落,说不出的高兴。
  这只鹩哥,本是他娘养的,叫吉祥,只是他娘喜抹牌,疏于喂养,他看见了,便拎了回来,放在自己偏院里,他王叔叔偶然遇到,笑曰,“这只鹩哥不是寻常鹩哥,你要好生养。”
  王衮是江浙首富,他说不是寻常,自是非比寻常。
  果然过几日张紊便发觉,这只鹩哥能预测风雨,十言九准,遂为他改名鹊蚁,取意乃鹊知风,蚁知雨。
  




04

  
  出张府,雇一辆马车,去王家南苑,要跑半个时辰。
  到三望楼前,车驾再不能前行,张紊提着鹊蚁下来,揉了揉肚腹,只觉又饿又困。
  “王叔叔可一定要在。”
  车夫拿了银钱,当即掉转马头,“少爷,那我便走了。”
  张紊一望那清泉茂竹、台榭石阶,便知路途遥远,不由大叹一声,对那车夫说,“你走罢。”
  三望其楼,临湖,依山,抵水,石屑筑界碑,柴根编户,楼内富丽堂皇,难得的是雅致,入门是三望二字,隐约有王右军风采,每每教张紊流连忘返。
  不过他此时腹中饥饿,懒得风雅,大喊道,“王叔叔!”
  一袅娜女子应声而出,“张少爷,楼主就晓得你今日过来,硬是等到这个时辰还未用膳。”
  张紊一时大喜过望,“王叔叔晓得我来?”
  女子接过他手里鸟笼,笑说,“楼主不能未卜先知,却有奇人异士能,莫多问了,快上去罢,我去吩咐厨子布菜。”
  闻听此言,张紊是两步并作一步,急急攀上台阶。
  至顶楼时,烟寺晚钟咚咚响起,窗边那位三望楼主人适时转身,面若含笑,“墨魁你真是随性惯了,也不怕我不在楼里,要教你扑个空。”
  张紊寻了个椅子坐下,“我正是来碰运气的,原来运气不错。”
  王衮一摇头,“你呀你呀。”
  这人廿、卅年前,便是江浙首富,容貌身形却是廿、卅年都未变过,仍旧一身儒衣,眉目清俊,只眼角鬓间,多了细纹白发,昭示风霜。
  张紊盯着他看了会儿。
  “看出些门道了么?”
  张少爷老实摇头,“没有。”
  把他王叔叔逗得笑出了声,“左右是左右,莫钻研了。”
  这时杨姑娘领着厨子上菜来,馨香扑面而来,引人食欲大动。
  “晓得你饿了。”
  张紊眼里神采熠熠,几要放出光来,“一闻便知,有山芋玉糁羹,五谷豆腐,有这两样我就够了。”
  “你哪里有恁好打发。”
  “唉,只是以后可不容易吃到了,”迎上王衮疑问眼神,张紊一叹,“我就要被我爹发配边疆了,每日起早床、食大锅饭,终月无休,还要同繁冗公文打交道,吴县是甚地方,恐怕连花街赌场也无,主簿这种位子,只怕要不了一年,我便浑身都是穷酸铜臭味了。”
  明明是抱怨话,却听得王衮好笑起来,他寻了把扇子,“你热不热?”
  张紊抿了口羹汤,把唇一舔,“正是好热。”
  王衮看着他吃,“当年西湖相识你还是少年,转眼已及弱冠,可不是星飞星陨、白驹过隙。”
  “王叔叔好感悟,”张紊同王衮都是随性人,边吃边说也无甚,“你看昨日我同陈姓好友品茶,他上月新婚,这月便自封三戒,戒色、戒酒、戒游手好闲,变化甚巨,好事者笑他曰五怕,怕天、怕地、怕鬼神、怕父母、怕夫人。”
  王衮不禁掩面大笑,“好毒辣的嘲讽。”
  蕨粉等一批时令上来,“这是荷花宴?”张紊持箸指点,“荷叶杯盘,荷蒂煮肉,莲子蕨粉。”
  “六月时节,荷花当季,何况,你我皆与荷花缘分匪浅。”
  “甚意思?”
  王衮看他瞪圆的眼睛,笑而语焉不详,“日后回首山岳,自然明白了。”
  “哦。”
  “何以只一声哦?”
  “王叔叔说话向来玄妙,张紊是真心钦佩。”
  “我听明白了,墨魁是在讥讽我。”
  “哪里!”
  
  这一顿吃完,王衮邀他留住一晚,张紊嘴上恭敬不如从命,其实正合他心意。鹊蚁也高兴,在王家那只傲慢鹩哥笼前,搔首弄姿,展翅扭转,嘴里不住说,“知我心意否?”
  张紊心道,人家是岭南来的,只怕连你那江南腔调都听不懂。
  
  




05

  
  与王衮相识这几年,其人亦师亦友,交游广阔,眼界宽广,观念不同寻常,一语能使人醍醐灌顶,张紊是真心尊敬,因此他的话,也格外上心。
  如那句:墨魁,你尝了餐风茹雪的滋味后,也要如今时今日一样豁达、随性。
  甚意思?
  他家中未有中落征兆,自己只是离家百里,去邻县做主簿,何至于餐风茹雪?
  不明了,真不明了。
  
  清晨鸟雀欢闹,张紊一摸身下竹席,凉得他一缩。
  “看来是睡不着了……”
  他起来在房内东看西看,这间客房他常来,摆设常新,而今正墙上悬了一幅月下听琴,不见琴师、不见琴,只一月一罗汉,神态惟妙惟肖,有吴生神韵。
  “好笔法!好立意!好妙的布局!”
  油然而生结识之意。
  到侍女来侍奉他起床,张紊先问道,“你家楼主醒否?”
  “楼主晨练毕,于赏荷亭侯张少爷用早膳。”
  张紊哈哈一笑,“早该去找王叔叔,白浪费了好时光。”
  他一身白绫衣,葱绿绌衫,三镶三衮,丝帛作髻,明朗得勾人夺目,以至于他已走远,侍女还暗暗心跳。
  
  一问,才知那画者原是当世人。
  又听说就在城里留驻赏荷。
  “王叔叔,我定要去拜访他一回才甘心。”他眸中当即晶亮璀目,难以言表。
  王衮纵溺曰,“下回……”
  他话音未落,张紊已经一口截过话头,“可不等了,等下回不定我已经被发配吴县了!今日,就今日罢!”
  王衮面有难色,“今日我有客人来,不能陪你。”
  “无妨,王叔叔只消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即可!”
  “……”
  只是些微迟疑,王衮答曰那好罢。
  张紊霎时高兴起来,看得他王叔叔也不由得满脸笑意,忍不住把他额头一拍,“你慢慢吃,吃完我教杨玉驾车带你去。”
  得来一声响亮的遵命。
  张墨魁为人便是这样,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难得的是富义节并聪慧,具胆识并开朗,一干人中,总是最逗人喜爱的那个。
  王衮忆起友人预测:你那位小友的磨难,可与你无关。
  意即劫难既非因他而生,亦不会因他搭救而灭。
  
  告别三望楼,张紊拎着鹩哥是志得意满。
  须知人生在世,高山流水常有,而钟子期难有。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画,经他解读一番,定会被画者引以为知交,不定又是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杨姑娘驾马,随口问他,“你出来时,同你家里说了么?”
  张紊心里惴惴了一瞬,“我家里不担心我,无事。”这一句脱口而出,说完那不安感便消失殆尽。
  “他是个甚样的人?”
  杨姑娘想了想,“两次相见,都未见他开口,想来,说不好是身患哑疾。”
  张紊一惊,“咦!”
  “面色苍白,想必身体不好。”
  杨姑娘继续说,“双眼狭长,但炯炯有神,似乎是不必睡觉的。”
  “诶!”
  这样的人,张紊也认识一个,不过庾定胥少年习武,身体好极,面色英挺红润,仿佛望着他便能解乏。
  ……可是庾定胥,那人通晓的是权术,而非学术。
  张紊刻薄想。
  马车颠了一路,杨姑娘刚说“还一会儿便到”,就听车轱辘吱呀作响,剧烈得好似就要断了,张紊这念头方动,车身一矮,驾车处失重一倾,他已摔下地来,“哎哟。”
  杨姑娘会武,自然未摔到,看他侧摔在地,还嗤嗤笑他,“真是笨!”
  鹊蚁也从摔歪的笼子里扑腾起来,“真是笨!真是笨!”
  张紊恼羞成怒,爬起来狠踹那马车一脚,“怎回事?”
  杨姑娘止住笑,奇曰,“昨日都还是好的,缘何突而坏掉了?”
  
  




06

  
  她想不通,张紊就更不明白了,他只觉大庭广众下摔得丢人,四下瞄了一圈,未见得熟人,对杨姑娘道,“反正不远,我自去找那画师,鹊蚁寄放在你处,我稍后去取,杨姑娘你就找人修车罢,不必管我了。”说完便溜了。
  这话明里是体贴,其实是遁词。
  杨玉诶一声,暗暗生了闷气,忖道:那张墨魁,只有皮相好罢了,哪家姑娘嫁给他,真是倒楣受罪的妈妈命!偏还对他讨厌不起来。
  真是憋闷。
  再说张紊,他落下杨玉跑了,心中毕竟有些愧疚,脚步也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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