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张怿。他是一棵挺拔的小白桦,曾在我16岁那年给了我最美好的关怀,也曾给了我最刻骨的伤害。
可是,时光那么远,远到我忘记了伤害,只记下那些温暖美好的瞬间。因为,倘若不是成长,便意识不到那年那月的幼稚。
我早已原谅他。只可惜,他躲闪着,不肯出现在我面前。
他大声笑出来,然后说:“我夫人名叫段雅琪。”
我愣一下,稍稍有点茫然。
他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练功房里旋转的身影:“筱琳,是我的女儿。”
我的心脏猛地被撞击一下。
我有些怔住地看着正随老师的手势认真练习的女孩子,她额上的汗珠滴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细碎的光线,似乎可以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隐隐,听到沈校长的声音:“我和夫人说好的,如果有女儿,就随她姓,如果有儿子,就随我姓。作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琳琳出生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谁也没想到,琳琳五岁那年,一场大病使她的耳膜发生病变,后来,十聋九哑,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琳琳了。”
“是我们对不起她,我们都太忙了,等到我们发现她生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轻轻叹口气:“也是从那天起,我突然发现,事业再成功,最爱的人却因此而受到伤害,那我们拥有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喜欢面对媒体,就是因为我不希望琳琳的故事曝光在媒体面前。这辈子,她如果要站在镁光灯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让自己的舞蹈被世人认可,”他的声音柔和沉稳:“虽然她听不到,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和她的妈妈一直在很努力地想让她知道,只要有希望,只要肯努力,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对于一个懒惰的人来说,耳朵或是嘴巴并没有多么高贵的价值;对于一个执著乐观的人而言,即便失去声音,世界仍然是悦耳动听的。”
我被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
我突然想起岳哲提过的《彩虹桥》,下意识问:“筱琳看电视么?”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当然看,不然怎么会认识你?”
“适合她看的节目多么?”
“怎么可能多呢,”他苦笑:“教育频道倒是有手语新闻,可是杯水车薪。”
顿一顿,他补充:“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多请几位手语老师,上课时给电视节目配手语,让孩子们也随时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
“说到慈善存在作秀的情况,”他的话锋一转,“我承认确实有这种可能,可是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残疾女孩的父亲,我觉得结果比动机更重要。因为就算是做秀,肯用慈善而不是绯闻或者丑闻什么的来做,这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回到学校,根据我平时在行知学校收集到的信息,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做出一份节目策划书,虽然明知道很幼稚、很不专业,可还是在三天后递给了李主任,他看见策划书的刹那很惊讶,瞪着我看了三秒钟,问:“你不后悔?”
我摇头。
他神情恳切:“陶滢,你不过是个大学在读的本科生,你应该知道《青春纪事》这个平台多么宝贵。教育频道的收视率比较低,这个恐怕不需要我多说吧。”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主任,我妹妹,她是个残疾人。”
主任愣住了,只这一句便够了。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布满了夏婉婷、段筱琳,还有很多行知学校的孩子们的笑容。
我始终记得不久之前我选择成为一名主持人时的初衷:为别人带来欢乐,而我将从中获得欢乐。
一个健康人,他们已经拥有太多欢乐的理由与机会。可是一个残疾人,他们的世界或许只有方寸天空,电视、广播、网络就是他们与外界交流的平台。他们要想战胜自己,首先需要有人告诉他们——你能够,你可以,你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而我,就想做到这些,或许,也只能做到这些。
三天后,生活频道顾主任找我谈话,说着说着就叹气:“陶滢,其实你也知道,如果我们执意不放,你也走不成。因为你和省台签约5年,这5年里你辞职就算违约,不辞职就要服从分配。可是我还是决定放你走了。”
他顿一顿,郑重地看着我:“我看了你的策划书,虽然从栏目的角度来说,这份策划书很稚嫩,可行性不是特别大,但是却让我们看到你的热情和善良。陶滢,你还年轻,未来可能有很多风雨是在你的承受能力之外,甚至因为你的善良和热情,在别人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你却还只能默默无闻,那么你要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心灵的富足比某些昙花一现的荣耀更恒久、更宝贵,所以,选择了,就不必后悔。”
我愣一下,看着主任的眼睛,点点头。
转身出门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的眼眶有微微的湿。
一周后,我到教育频道报道,正式成为《彩虹桥》的主持人,夏婉婷成为我的手语搭档。
17…1
夏薇薇与岳哲终于进入状态,这期间消耗掉我10张赠票。
当事人却没有应有的感激表情,反倒对我说“世界和平,人人有责”,渐渐讨票上了瘾。
“夏薇薇喜欢看吗?”我还是有点怀疑岳哲的意图。
“没说不喜欢啊。”他那副样子好像我给他票是天经地义一样。
我真是越来越不相信他了:“是你自己喜欢吧?”
“我喜欢和美女一起看,至于看什么无所谓,”岳哲三句话就暴露本质,看我十分不屑的表情,才换一副学生会主席的义正辞严给我看:“我在追求夏薇薇,你看不出来吗?”
我终于笑出声:“师兄,浪子回头金不换,做师妹的怎能不支持?”
怎么能够不支持——何况还是夏婉婷的姐姐、我的旧日同窗夏薇薇?
“可是,你喜欢夏薇薇什么呢?”我还是有点好奇。
岳哲微微笑笑:“心地其实蛮好,可是眼睛里常常有很忧郁的东西,这样的女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
他想了想,又补充:“有一次下乡义演回来,她在长途车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就在梦里开始掉眼泪,当时我坐在她旁边,觉得很难过。”
岳哲的表情真诚而坦然。
我稍稍有些吃惊——掉眼泪?那个是夏薇薇么?
依稀又想起了田佳佳的话:她对妹妹实际上是关心的,可是因为一些不甘心的因素而选择了敌对,或许只是下意识,可是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或许我们本质上真的都是孤独的人,所以都习惯了把自己包在厚厚的壳里不撒手。
但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见到岳哲的时候就可以常常看见夏薇薇。又过了一段时间,岳哲与夏薇薇恋爱的消息就飞遍了全校。
很多很多人掉下巴——是金牌司仪岳哲么?那么夏薇薇又是谁?
直到看见了,很多人就在背后嘟哝:“也不漂亮啊!”
是不漂亮啊。可是爱情这个事,哪里有常理可以讲?
倒是从夏薇薇的爱情里,我和夏婉婷成为最直接的受益人:偶尔可以在盥洗室里遇见洗衣服的夏薇薇,人少的时候,她甚至会问我一点关于夏婉婷的情况;夏婉婷的眼睛里干脆盛满了殷殷的小喜悦,并且相当热切地告诉我:“今天我姐姐带我去琴房教我唱歌,她给我弹钢琴啦!”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忙着比划:“虽然我听不到,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弹得很好呢!”
然后小女孩在我面前愉快地转圈:“姐姐还给我买了新衣服,看!”
是白毛衣、格子裙,可爱乖巧的小女生形象。
“姐姐说——让我谢谢你。”小姑娘微笑着伸出手,“告诉”我。
那一瞬间,空气似乎停滞了。
“姐姐说——让我谢谢你。”她重复。我却在女孩子干净的目光里睁大眼,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乱了我手中的书页。洁白的书页如羽毛般翻飞,柔软地裹住我的呼吸。
夏薇薇,你想谢我什么呢?
岳哲的10张赠票?夏婉婷的明媚笑容?还是对过去全部事情的原谅?
其实很想对你说,如果要谢,请感谢时光。
时光如同魔法师的手,掩盖在宽大的黑袍下,只轻轻拂过,便有足够魔力令我们遗忘那些昔日的哀愁。
总是要成长的啊。
因为成长,我终于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上体会夏之欢悦、冬之壮美,我终于学会理解,继而学会宽恕与原谅。
我们终究是相似的——相似的孤独与相似的自卫,好像磁石的相同磁极,在靠近的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推力。
因为相似,故而排斥。
那么,因为相似,为什么不能握手言欢?
夏婉婷生日的那天,夏薇薇和岳哲也参加了婉婷的生日宴会。那天夏薇薇站在我面前,第一次卸掉脸上敌对的光芒。
是第一次,我从夏薇薇的眸子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寂静平和。
我们曾经是同桌,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可是我们之间却曾有着世界上最长的心理防线。
“辛苦了。”夏微微一边往我杯子里倒水一边轻声说,我听见了,微笑着看她。她的脸稍微有点红,有点赧然,有点羞涩,也很真诚。
“我们一起祝婉婷生日快乐吧。”我举杯,建议。岳哲忙不迭说好,于是我们三个人便轻声唱生日歌。婉婷听不见,可是一定看懂了,整张脸都泛出激动的潮红。
那天,夏婉婷是最幸福的女孩子,而我也同样幸福。
对这一切,林卡几乎当作听神话。
晚上,林卡难得地早回寝室,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盯着我看:“陶滢,你是神仙?”
看见我抬头冲她笑,她还是不太相信:“你真的和夏薇薇化敌为友了?”
“是啊。”我低头继续看一本严歌苓的小说,却仍能感受到面前难以置信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靠过来,摸到我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