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堂兄叫我回来守城了。”白琅道:“我这般性子,据说很不适宜招讨叛军……”
“……啊?”秦念显然是不曾听懂他言语何意。
“我下令将战俘全部杀光,有伤圣人怀化万民的恩德。”白琅言语之中尽是不在意,秦念听得却不由挑了眉尖:“所以,堂兄他处置你了?”
“这倒不曾,目下还等着将功折罪。”
“你怎的这般不在意?”秦念的眼神里全是不解与焦急:“守城能立下什么功劳啊……”
白琅微微笑了:“有你活着,我还图什么功劳?他……大概也是想着我在城中会好些。否则我人在大营,心却不在,又有何益?”
秦念眨眨眼,道:“目下你的心……好收回去了。”
白琅要再说些什么,她却复又合了眼,悄声道:“我又渴又饿的,好不好求一口水喝喝?”
白琅便起身招呼婢女去为她取水了。看着他的背影,秦念方才的笑意便收了个精光。
除了身上的疼痛之外,她的心思已然完全清晰了。坠崖之前的事儿,一桩桩她都能回想清楚。那叛军头目所言,要抓她去见的人是她的旧相识——她能认识什么人呢?而且从那言语中,仿佛也能推断,这些个贼兵的主人,并不是突厥贵胄。
倘若广平王不死,他倒是尽数符合这些条件。
可广平王会活着吗?她不知道。当初她杀他之时,她是看着他惊愕的目光,看着他身体软倒的,可彼时难免惊慌的她,根本不可能确凿地断定他已然死了。
而白琅得到了她用来行凶的匕首,于是白琅该知道些什么的。
她有心提起这回事,果然白琅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
秦念决计不怀疑白琅——那是最不可能与广平王沆瀣一气的人,但白琅的神色,证明了什么呢?广平王或许真活着,又或者白琅也不知晓他到底死了没有吗?
她合上了眼,只觉得心累。
就算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在广平王府做王妃的岁月遥远得像是前生的记忆,她也不会原谅广平王,即便他曾在她手上“死”过一回。
他若真的没死,她就再想尽法子弄死他。
仇人之间,哪儿有你伤我我害你之后便能扯平了的鬼话?仇恨只会越来越深——他曾经让她以为自己的一世就要这么失败下去,以为自己不值得人关怀,受尽冷遇,连秋雨敲窗的声音都孤单。她也曾向他明言,他的爱妾是她害死的,他的母亲是她气死的。
这样的深仇大恨,原本便不会有宽宥的可能。
如果广平王当真命大没死的话,她的选择便只能是——杀。她不弄死广平王,广平王就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是有情郎爱子的人,她很是珍惜这条命的。当初若不是实在避无可避,怎么会跳崖?如今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更没有轻言放弃的可能。
大抵是白琅昨夜为她处理伤口法子得当,外加她自己身体底子不坏,她竟一日日眼见着好了起来。除了腰上的伤口仍旧一碰便痛不可忍,身上的淤青却渐渐都散了。
于是,林氏终于敢时常抱着怀郎来盘桓。
白琅白日里还是要上城头巡视又或者处理军务的,而秦念不便移动,实在也很是无聊。林氏有心巴结她,自然将怀郎调丨教得好好的,要他好生讨七姑喜欢。有这一对母子陪着,秦念倒是经常喜笑颜开,身子便好得格外快些。
怀郎这样大的小孩儿,眼里头什么也兜不住,招人疼得很。秦念喂一块儿石蜜糖给他,这小东西便欢喜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七姑待我最是好了,今后等我长大了,也像阿爷一样做了将军,我也买糖给七姑。”
“阿娘呢?”秦念搂着他,道:“阿娘待你,好是不好?”
“阿娘不许我常常吃甜食!”怀郎道:“七姑许不许小表弟吃甜的?”
秦念笑道:“他那么小,只能喂奶。”
怀郎眨眨眼,道:“我好想和他玩。七姑,我阿娘说,您会带我去京城。京城好玩么?”
秦念瞥林氏一眼,但见林氏面色尴尬地蹙了眉道:“小孩儿说话……”
“有什么要紧?”秦念道:“我答应过的,便一定做到。不然怎么报堂嫂大半夜来陪着我的恩德?”
她问过白琅那一夜的情形——倘若不是林氏正巧碰到她睁眼,白琅便不会赶来,而白琅不来,她的伤处不处理,只怕此刻已然没命了。
秦念自然知晓林氏这么上赶着巴结她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自己的孩儿考虑,希冀能靠着她回到京城罢了。可无论林氏是出于什么心意做下这些事,她对自己的好却是真的。
对你好的人,加倍对她好。对你不好的人,便要他过得格外不好。
只是,叛军的头子,当真是她现下想起来仍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那位么?若果然是他,圣人将她派到这里来,又是什么用意?
她猜不透这一局,却在两个多月后听说了西突厥出兵,直越金山镜水,痛击漠北汗庭的消息。
突厥分东西两部,西突厥归附天丨朝,东边的族人便与他们不睦。而西突厥的可汗,在秦念小时候也曾入朝,还亲手抱过她——那位高大英俊的可汗,是她爷娘的旧交。据说年轻时曾在□□游历,是个最聪颖不过的胡人。
而落凤郡内,天军将士也不眠不休疾行两夜,抛下尚且四处活动的叛军不顾,挥师北征,将接近□□边境的七八个突厥部落尽数驱逐。之后归返落凤郡,又“不知怎的”撞上了正巧北上的叛军主力,一战斩首万余。
落凤城内,说书的人将这一段编出来,讲得当真眉飞色舞。那西突厥的可汗是如何忠义,天军的将士是如何威武,直打得东丨突厥那些不可一世的骑兵与丧尽天良的叛军落花流水仓惶逃窜……
说得便好像战乱已然被彻底消弭了一般。
而秦念却分明知晓,她的堂兄回府之后,将军府议事房的灯烛时常彻夜不息。
连白琅也时常到得天明才满脸疲态地回来,在她身边躺下,最多不过亲亲她额头,便沉沉睡过去了。
这些“大捷”,其实不过是真正的大战开始的征兆罢了。
每一个平静的清晨之后,跟随的都未必是一样平静的黄昏。
☆、第86章 逐杀
战争是在多半个月之后开始的。那个早晨,北方的烈日还来不及烤干整片天空,城中校场上便立满了军容严整的将士们。
秦悌与白琅,并先前守城,之后又顶替白琅去了大营的刘副将皆立在点将台上。秦念在台上一个极不招人眼目的地方站着,然而她却分明感觉得到,很有些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在军中,是一个谁都不能忽略的人物。健儿们未必会信服她的武功,然而一个女人,能和他们这般千里北征,杀伐决绝,甚至能做出独身诱敌敢跳崖殉国的事儿,便实在不能再以看待寻常妇人的眼光去看待她。
更况她先前也做出过力挽狂澜死守落凤城的事情,再况她还长得极漂亮。
她不能肯定军士们如何评述她,只知晓,如若叛军背后的那个人当真是广平王的话,他一定知晓她就在此间了。
从被俘的叛军士兵的口供中,她知晓对方的领袖恍惚是一个出身极高贵的人,甚至是原本该做上皇帝的人——用来吸引这些个叛军士兵的好处,正是今后他做了皇帝便许他们富贵荣华。
若不是皇族的血脉,出身再高贵,只怕也不敢吹这样的牛。而皇家旁的王们,又有谁敢这么频繁地和天军对着干?须知,指挥前线的战斗,总会有书信往来。彼人若是在京中住着,皇帝怎会不知消息?
一切的一切,都叫秦念越发相信彼人正是广平王了。
且不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无论他是怎么长进到会用“兵法”这种高深的东西的,总之,他活着,她就一定得杀了他。
而如今天军兵锋所向……广平王要凭借一群已然失去了突厥人支持的乌合之众来对抗挥师北上能打到突厥汗庭的天军精锐吗?那实在有些自不量力。
秦念想着这个,甚至有些佩服他了。这人,都已然算得上是死了一回了,还要这样锲而不舍作乱到底,算是怎样的一种坚韧?
只是,仗当真打起来的时候,再如何心气儿坚韧,也撞不过刀枪。
秦念的伤早就不碍她动作了,真到了决战的时候,哪儿有不闹着亲自上阵报仇的道理?大军冲杀之时,她裹挟在滚滚铁骑之中,莫说伤着她,能把她找出来都很是不易——倒是总在她身边的白琅更显眼些。他竟穿了一身亮银铠甲,在一群黑甲的军士中间,抢眼得简直不像话。
说来旁人冲锋悉皆穿成一般模样,正是怕叫敌人看出端倪挑着主将攻击。然而白琅偏生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和他那几百名随身的精锐,冲到哪儿便杀到哪儿,名声在外,一时之间叛军溃败逃命之时都得绕着跑。
白无常这诨号,吓唬人倒是好用得很……
这一场战斗,从天军将士发起冲锋,到叛军全线溃败,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叛军乱到自相践踏,刹那间便不成样子了。
在一片乱象之中,独有一处的叛军仍在死命拼杀,仿佛在卫护着什么人。这便如白琅的银甲素袍一般,醒目得很了。
若是军威正盛,醒目便不是坏事。若是已然打到了屁滚尿流的时候,再这么招人眼便是自个儿作死了。眼见得旁的叛军都跑得飞起烟儿来,偏就这一处的不退,天军军士也不顾什么军令了,有空的没空的全往那一处扎堆。
——值得这么保护的,必定是什么大人物。若是能斩了此人,该是何等的大功。
但白琅与秦念离那一处还远,眼见着那边已然围了上千人,拼死抵抗的叛军看着便像是挣扎在漩涡之中的小船一般,白琅竟勒住了马头,向跟在他身边的秦念笑道:“你看,那人想必便在那一处——这功劳咱们俩怕是抢不到了。不能手刃他,你急不急?”
秦念点了点头。他们这一拨子人正巧是到了一处算不得高的丘陵顶端,倒颇能看到下头的动向。说她不急,不想亲手杀了广平王,那是假的。容他死里逃生一回就够了,这一回秦念是多想把他彻底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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