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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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芜草-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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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以为谁的故事是真是假,不过是纸上的一段长演不衰的桥段罢了。

  只是结尾处有她的一个回眸,蜻蜓点水,涟漪不断……

  晚上一起去喝酒啊?张继从后面匆匆追上我的步子。

  不用去应酬裴阁老和那京兆尹温章?

  嗯,已经推掉了。

  只为陪我的话,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呵呵,只是喝一壶而已。他笑声里有些无奈和苍凉。

  那天晚上,我们的话出奇的少。

  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可以喝个痛快,仅此而已。

  从未见到他喝酒时如此凶猛,倾江吞海的架势把我吓了一跳。

  抽刀断水,借酒浇愁。

  如果一种感情没有出口,便会沉积成对酒的渴望,对于无法倾诉的人,这种感觉尤甚。

  我与他就这样一直喝到酒肆打烊,然后在门口道别,摇摇晃晃地回到驿馆。

  夜晚宁静幽深的巷口,我听见背后传来他大声的吟诵,那声音道: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

  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霖(完)
那年中秋的月分外圆润,多少年都不曾遇到过。

  天空没有半片浮云,碧青如洗。

  夜色透出些许寒意,却感受不到半分北国秋夜中特有的清静、悲凉。

  热闹的集市上有小贩在高声叫卖月饼,沿街的酒楼、客栈上都看得到把酒赏月的人们的身影,高处的席间似乎都已经人满为患。市井人家去不起酒楼的,也在自家房落的平台上摆上一桌酒席,阖家月下嬉戏玩赏。

  到处弦乐不绝、人声鼎沸。

  打开房间的窗户,望着窗外的清凉如水的夜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江陵所见的那轮画楼月,渐渐变红的月亮泛起雾一样的光晕,剔透如血玉一般。

  仍旧是当年那轮挂在李府角楼上的火宵之月,如今却这般皎洁圆满。

  本应是千里婵娟,而此刻我心中想到的,却只有此去经年。

  东坡居士有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若能调换一下则何如?

  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

  脑中浮现霖酒醉时的那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心中忽然湖泽一片。

  一年月色最明夜,千里人心共赏时。如此良辰佳夜,却偏偏无歌无酒,孤馆人留,空窗对月。掌柜大有苏子当年所作的《卜算子》中“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的凄凉意境啊。 

  张居正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大步踱进门来,将一盒月饼和一坛酒放在我身旁的桌上。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

  我瞥过他一眼,仍旧望着天空中的剔透晶莹的“小龙团”,将这首词从头到尾吟诵一遍,漫不经心地问:张大人可知道这首词的来历?

  只知原词中有一小序,题曰: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想必是东坡居士在宋神宗元丰六年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时所作。

  桌上没有酒杯,张居正翻过两个茶盘中倒扣过来的茶杯,打开那酒坛封,一边将茶杯斟满,一边答道。

  我笑。此词还另有一序,想必大人不知,其文曰:黄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为赋此词。

  他将一杯斟满酒的茶杯递到我面前,不以为然地说,稗官野史,不可信。

  我端起盛着酒酿的茶杯,与他的那只轻碰一下,呷一口。

  即便如此,此序却也还是还有几分靠谱之处的。依序文中所言:苏轼寓居定惠院,每到他深夜吟诗时,总有一位美人在窗外徘徊。当推窗寻找时,她却已经翻墙而去。此情此景岂非正是东坡先生之词的上阕所写“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由此说来,句中的幽人该是指那位神秘美丽的女子,上阕则是记录此事了。

  他听过这番话,也端起杯来小饮一口,片语不发,嘴角却漾起大片的笑意。

  这个女子好象是为他而存在,在他离开黄州后,她便死去了,遗体埋葬在沙洲之畔。当苏轼回到黄州,只见黄土一堆,个中幽愤之情可想而知。此词下阕便是为纪念那女子而写: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若如此说来,张大人以为如何?

  他沉默半晌,轻声叹道,此说确有可信之处。

  只是当时苏轼已过耳顺之年(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耳顺之年指人六十左右。),怕是自觉这个年龄再纳这十六的新妾有些不妥,所以才物色王郎之子与她为姻,结果不想却辜负了这女子的一番美意,断送了这佳人的性命。缘分叵测,造化弄人啊。我苦笑一声,半是感喟,半是自嘲。

  索性拆开张居正所带来的那盒月饼,随意拿出一个,塞进嘴里。

  张先七十还纳妾{②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佑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元丰元年卒,年八十九。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石林诗话》卷下)。},苏子亲曾赋诗调侃曰:十八新娘兠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六十纳妾,又有何不妥?若只是空负深情也便罢了,却偏偏要物色个王郎之子与她为姻,使佳人郁郁而亡香消玉殒。想来自古姻缘也如这空中明月,缺多圆少。

  张居正说罢,笑着摇摇头,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去看过她了么?我问。

  似乎这话题转的太快,他先是愣了一下,少顷才回过神答道:不是已经将刑部大牢的通行令牌给你了么?心中惦念,何不自己亲自去看?

  去了又能怎样?于事无补。我痴痴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道:不能回到过去的过去,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在责怪我无动于衷,是么?他正色问道,带着些许无辜的语气。

  若真如此,你便不会只在杭州待了一个月。

  的确不应该为难他的,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此案怕是已经回天乏术。

  她……所犯何罪?我问。

  虐杀。

  虐杀?我先是一惊,继而放声大笑。

  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要杀人已是不易,如何还是虐杀。

  她自己亲口供认的。

  他望着我,表情有些尴尬。

  此案我从头至尾一直在旁监审。确实未曾动刑逼供,也没有任何栽赃陷害之嫌。她对自己的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一句辩护之词都未讲。

  我不禁哑然。

  张居正伸手拿过酒坛子,自斟自酌起来。

  我知道你其实很想知道她离开你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想为她投入太多感情。你应该知道的,有些东西是人的天性,你大可不必这样。若对待身边的事情刻意保持着冷静的距离,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冷血或者不近人情。

  那就有劳张大人将实情相告了。

  我望着他,呷一口酒,低眉浅笑。

  人在许多时候的感受,都属于他自己,即便能与某人心有灵犀,也是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识片断,你只能自己予以忍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出口。正如之前在杭州我对他说想要看他的本心时,他回答我的,你们这些老江湖如何看的到本心。有时候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更深层次的交流让彼此得到扶持和慰藉。也许有若干所得,也许一无所获。我和张居正在许多地方都很像,将心中的那扇门紧闭起来,不再对之外的人打开。

  她怀疑侍女绿翘趁其不在观中,与前来寻她的一位裙下之臣有染。鞭笞责罚之下失手将那绿翘打死。

  那绿翘是她的贴身侍女,依当朝律法,为主者杀仆,罪不至死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张居正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他闪烁的言辞,让我隐隐感觉到这案子下面隐藏着更为复杂的脉络,那些游移在我生活层面之外所无法碰触的更接近真相的隐情。

  一阵风吹进房间,熄灭堂烛,月光便溢满整个房间。

  我们两人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喝酒。

  过了仲秋,很快便是霜降。

  秋蝉衰弱的残声渐去渐远,地上槐树的落蕊也越来越少。

  许多树早就已经没有叶子。

  我一直呆在京城迟迟不愿回去,住在驿馆的房间内,清晨起床,坐在窗口,泡一壶浓茶,细数着街道上从那些树木光秃的枝丫上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日光。

  偶尔去刑部大牢看她,在囚室昏黄的灯光下与她对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自己过去的经历。

  不大想提早动身回去。

  张居正曾经对我说:一件事情如果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是不是为了记住她才在这留了这么久?

  说不好,因为不确定她是否爱过我,也不确定对她的那种隐晦的怜惜是否算是爱情。

  我不能失去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每年霜降后十日,三司同三品以上高官都要会审京畿附近的死囚,称为“朝审”,朝审后把死刑案分为情实、缓决、可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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