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起床梳妆,发现镜中自己的容颜逐渐苍老,而绿翘那小丫头却出落得愈发水灵娇俏可人,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一个女人的寂寞原来如此不堪重负,一个男人愿意向她伸出手,只要能带给她片刻的安然和温暖。他是谁,是否真心,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已经变得不重要。
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心中隐隐感到有些疼痛。
很少有爱情不包含有欲望的成分。
没有欲望的羁绊,爱情就会缥缈到变成佛祖口中所言的慈悲。
你甚至可以爱上一只狗,或者任何可以从中获得抚慰和关怀的东西,而不仅限于一个异性。
欲望是接近现实的东西,如同食物,别人的多了,自己的就少了。
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学会隐藏真心,拥有婚姻、家庭、孩子……
造成这样的格局,爱情只是最为微小的推动力,有时仅仅只是因为需要对方、只是因为欲望。
滚滚的红尘中,大家都在尽力保护好自己,在彼此的交往中寻求付出和回报之间的平衡。
拥有真性情的人,已经不多了。
正如霖的诗句:意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李亿来看过我。
他只是想要你的原谅,而不是爱情。
是的,我明白。
你拒绝他了?我问。
是,说得很透彻。
你还爱着他……
或许吧,此去经年,纵使当年的海誓山盟历历在目,又能如何?
仍然难以割舍么?
不会了,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已经厌倦。
我说,你看,这就是爱情。
是啊,这就是爱情。
比起李亿来,那张韪应当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他与绿翘之间的发生的事情,与爱情无关,或许仅仅是因为欲望的作祟,也并非不可原谅。
这世道,男人花天酒地、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个男人还愿意为他陪上性命。
然而,霖到问斩前一刻心里却只有那薄情寡倖、始乱终弃的李亿。
一切美好在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
我伤心地望着她,很长时间的沉默。
先生总是表现出疏离和寡淡的样子,洞悉一切,了无牵挂,其实,你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是么?
如果还有来世,你会爱我么?
会。
那是我与霖的最后一句话。
我仍旧没有说真话。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走错就不能回头。
十几年前我救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丫头,我没有将生活的真相告诉她。
许多年以后,她就要死了,我仍旧不能告诉她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哪怕,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好过一些……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
离开京城的时候,离驿馆不远的一家大户正在办白事。
从驿馆的窗口望去,深深的宅院中央搭起高高的大棚,挂满了素白的纸花。
道场内和尚们放焰口诵经的声音和着法鼓的缓慢的鼓点,穿过幽深的小巷。
那高亮的声音唱道:
苦海滔滔孽自招,
迷人不醒半分毫,
世人不把弥陀念,
枉在世上走一遭。
八月仲秋雁南飞,
一声吼叫一声悲。
大雁倒有回来日,
死去亡魂不回归。
余音袅袅,声声不息。
去和张居正道别时,他正在屋中宿醉不醒。
家里的老奴告诉我说,昨晚天子在金銮殿上大宴群臣,张居正酒醉闹事,被北镇抚司的上差给押了回来。
听说还因为这件事,扰得龙颜大怒,罚张居正停奉三个月。
哦?难得张大人还有酒醉闹事的时候,所为何事?我不禁有些好奇,笑着问道。
我也不知,听说似乎是打了裴澄裴大人的女婿——扬州巡抚李亿,李大人。
我苦笑一声,木然想起张居正的诗句: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转告张大人,在下已动身回杭州,多谢他这些时日的照顾。
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开始下雪。
那天,是霖的头七。
回到杭州的几天,总也睡不好。
一闭上眼睛便发觉自己身在崆峒派的大殿前,再睁开眼的时候又发觉自己在远赴江陵的船舱中……
好久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此苍凉、无力和怅惘,纠缠在两双眼睛凝视下的梦中,怎样都无法醒来。
后来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在霖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上摆上三杯温热的杜康,自己喝掉一杯,将另外两杯沥到地上,看着地上的酒痕一点点干掉,然后想起霖酒醉时说过的话: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如无恨,月常圆。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
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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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一)
梅雨季节一过,才渐渐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
南方的秋向来不及北方的,清淡得几乎快要品不出味道,草木凋谢的尤其缓慢,又多雨而少风,天不蓝草不绿的岁月,就这样潮湿暧昧地胶着在夏冬之间。
看不见雁荡轻行、枯叶落蕊,亦听不到飒风寒蝉、秋虫凄唱的秋天,耳目都濡染在市井繁华、熙熙攘攘的红尘俗世中,不由得让人自失起来。
疏离了山水田园,又淡漠了春秋时令,继而生活也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分量。
内堂早就客满为患。
站在柜台前,望着端茶跑菜、点菜结账、里里外外跑进跑出的杜凯和另外几位学徒的小厮,心中忽然感到有些酸涩。
正是晌午用膳的时候,内堂轰乱嘈杂,蜂巢一般的声音。
手指在算盘上下翻飞,已经核算好账目的菜单从手下一张张翻过,然后小二便将核好的账单交与客人。
客人多是市井小民,大抵都是给些碎银和现钱。
偶尔有在二楼雅间饮宴亲朋的大户人家,结账时才付钱庄的汇票。
而那些老主顾,又是将账赊记在账本中。
所有的这些账目,一码是一码,不能混杂,更不能记错。
琐碎的菜价看到眼花,拨着算盘的手指也开始隐隐作痛。
忽然怀念起以前一剑一行囊,无牵无挂,浪迹天涯的日子。
仔细想来,却又觉得有些好笑,转而自嘲起来:人大抵都是这样子,在面对失去的东西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怀恋。
那时生死一线或风餐露宿都是经常。
独自漂泊异乡,上无遮阳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日子也早就习惯。
唯独不能忍受的,便是饥饿。
从脾胃最先烧起来的衰渴 ,进而转作从心底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透出的无力和虚弱,由内而外潜移默化地逐渐摧毁你原本坚强的意志。
那种煎熬不同于任何伤痛,并非想象中那样刻骨铭心,就像某种慢性的毒药,在血脉中一点点积累到致命的剂量,然后不可遏止地爆发,铺天盖地。
从腑脏最先开始,继而逐渐侵蚀掉整个灵魂。
有一年归德府(明朝河南分设8府,分别为:开封、河南(洛阳)、归德(商丘)、南阳、汝宁(汝南)、卫辉、彰德(安阳)和怀庆(沁阳)。在开封还驻有周王。)闹饥荒。
因为没有凑够行路的盘缠,我正好被困在那里,曾亲眼看到饥民为求果腹易子而食的惨象。
还有那些吃观音土充饥的儿童,肚皮透明通亮滚圆,肠胃都清晰可见。
即便这样饿殍遍野的景象,却丝毫不打扰那些富绅大户们朱门之内歌舞饮宴的雅兴。
那年中秋,我为了两只鸡蛋和几张杂粮煎饼,杀光了在寿五楼喝酒的太尉府刀客。
看着那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的尸体,我轻轻挥手甩掉草薙上的血渍,然后转身慢慢收剑回鞘,顺手端起桌上还没喝完的酒碗,将残酒一饮而尽。
掌柜。
我趴在柜台,对着蹲在里面缩成一团的掌柜轻声问道。
大……大侠饶命。
没有人要你的命,掌柜,站起来说话。
他抱着头站起来,身体抖得好像寒风中的树叶。
生意怎么样?
虽……虽不及往年,但比起那些灾民,尚可维生……
我从在那些刀客身上摸出来的钱袋里掏出两锭银子,把剩下的银两连同钱袋一起扔到柜台上。
这是那些人的酒钱。我用剑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谢……谢大侠。掌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柜台上鼓鼓的钱袋上,却迟迟不敢动手去取。
我随手捏过桌上一只还温热的鸡腿叼在嘴里,在大批官兵还没赶到之前离开了酒楼。
飞身跃出酒楼的那一刻,想起师傅曾说过的想要开家客栈的心愿。
回头瞥了一眼那酒楼高大阔气的门楼牌面,忽然萌生出想要开家客栈过安稳日子的心念。
离开归德府的时候,我对那个要雇我去杀人的农人说:
算你走运,仅用了两只鸡蛋和几张煎饼就报了你妻儿的仇,这世上有多少人有仇不能报?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拿不回来,不如珍惜现在拥有的。要知道,以后如果再想买谁的命,绝对不会是这个价钱。
他很知足,千恩万谢地将我送到关口。
我问他以后什么打算。
活下去,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希望能闯出个名堂。他回答。
我眯起眼睛,阳光在我们头顶一缕一缕地晃动,抚过他黝黑的脸,还有他面颊上那群刀客留下的十字伤疤。
很难想象一个亲眼看着自己妻儿被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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