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衣衫褴褛的乞儿,黑瘦的脸庞,只是落拓,却不显半分肮脏和落魄。
掌柜……肚子饿了……
他抿嘴浅笑,伸手要掏褡裢口袋里的竹板。
罢了,罢了,别唱你那数来宝了,给你吃的便是。我知道他又要耍弄那要饭的看家本事。
那小乞儿和你一道的?
是。他将快要掏出的竹板又塞回袋中,用手摩挲着袋子,神情有些窘迫。
他腹中传出战鼓一般的鸣叫声,听得我不禁笑出声来。
那些饭菜应该是他给你留的吧。
我扬扬下巴,示意他回头。
他循着我的目光望去的时候,那小乞丐已经坐在桌边,见他看过来,便将桌上的钵盂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尽管靠门桌子已经杯盘狼藉,但钵盂中满满的饭菜却还留有余温,都是从刚才的盘中分拨出来的,分毫未动。
……
我站在柜台内,噼噼啪啪拨着算盘,时而抬起头看看门外。
手里举着幡的郎中,背着药箱摇着铃铛,脚步闲散地从店门口踱过。
时而有从门口经过的闲人,望店内坐在门边的一大一小两个乞丐投去异样的眼神。
他们离开的时候,那小乞丐留下一串金铃,我说其实要不了这么多,他们的饭菜用不上一两银子。
如果没有钱,可以先赊着,下次来一块结好了。我说。
没有人愿意和钱过不去,但是要我从一个小乞丐身上扒下这么贵重的东西,着实有点让人不那么心安理得。
尽管施舍是有悖于我做事的原则的。
可我拥有的说什么也应该比一个叫花子多吧?
天道轮回自古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如若我收了这串铃铛,无疑也是有悖于天道的。
两害相权择其轻,我倒是宁愿让他们下次有前时再来偿付,尽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还有下次。
怎奈那小乞丐却硬要把那铃铛留下。
这孩子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掌柜若是不肯收,那权当抵押,我们有钱再来赎回。年长的乞丐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地把那铃铛推来推去,轻轻说道。
也罢,犯不着跟一个孩子较真,谁让我有言在先,说过这顿饭只卖不施的呢。
我停下手,没有再做推让……
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中时,我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已经申时末。
把前堂收拾一下!准备晚膳的饭菜!
我大声唤着小厮,从内堂传出殷勤的呼应,进而有人走出来,开始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
大致核算了一下中午客人没有结算的烂帐还有打坏的桌椅,不由长叹。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功;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
人生天地间,总要被这大大小小的事情砺炼着,脾气、性情、识见、操守还有胸襟。
我倒何尝不是一个轻贱钱财的人,却又要为这些蝇头小利斤斤计较。
貌似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接受了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道理。
道声罢了,几百两银子而已,心疼过也就算了。
说起来,那叫花子总让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惜只凭他长发遮掩下的那半张脸始终无法让我记起此人。
仔细想想也很有意思。
隐性埋名做了客栈掌柜的剑客、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走进这客栈来吃酒的乞丐还有无赖的老江湖、来就餐的客人、几个打杂跑堂的小厮,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者丝毫没有瓜葛的一群人,在万古长河的一瞬,从偶然到必然进而理所当然的被纠结在了一处。
因果循环的轨迹交叠在一起变,倾轧出凌乱的残景。
我看着手中做工精美,精巧别致的铃铛,感到宿命的巨大轮盘开始转动起来,哗哗作响,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会怎样?谁是会是主角,谁又是过客?
无所谓了。
猜想而已。
能以凡夫之眼观见者,不谓之曰未来;能以俗子之手变动者,不称之为宿命。
我没有见过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但我知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
铃(三)
对于中秋是否歇店的事情,我想了很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没有理由不让自己的伙计跟家人团聚的。
可是此时西湖两岸游人如织,正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时候。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人可以放,店还是不歇的好。
对于中秋,我是向来没什么好感 。
没有家的人,中秋对我来说便只是一个符号,属于过去和回忆的,有着某种仪式一般的意义。
已经不再年轻了,慢慢的,日子就会只剩下回忆。
如果说每年一定要拿出某时间去回头看看满眼的风沙,面对经历过的屈辱和荣耀、快乐和忧伤的话,中秋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沉沉离别都压在心旁,漂泊无依都已经习以为常,家就在心里,隔着窗子远远眺望。
很多江湖中人都相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可见江湖没有边际,即使浪迹天涯,也仍旧还是有到不了的远方,有回不去的家乡。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今宵何处诉离伤。
一朝负气成今日,
四海无人对夕阳。
想来中秋节的盛行应该始于宋。
遗至今日,已经是与元旦齐名的节俗。
八月十五,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是十分重要的一天。
华灯初上,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大家把酒言欢,谈心赏月。
自唐代以来中秋赏月玩月的习俗就已经蔚然成风。
入夜后的活动更是数不胜数,祭月、玩月、赏月、拜月、跳月、走月,江南塞北的说法各有不同,过节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但大都离不了团聚和畅饮两个环节。
每年中秋,打二楼我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西湖湖面上赏月的楼船来来往往,穿梭而过,箫鼓笙歌,琴声水上,灯笼映照出来的红光将诺大的西湖寸波尽染,赤红一片。
店里更是忙的焦头烂额,不过好在膳时很短。掌灯以后来的客人,多是游玩赏月之余,进店歇息一下的,一般只叫些茶点和酒水。
稍有雅兴的客人会选二楼对着东面开窗可以看得见西湖的房间,寻几个知心友或是家人弄月嘲风,闲话家常。
叫一大桌子狂吃海喝的客人还是比较少。
纵使客人再络绎不绝,不回家过中秋的伙计中,后厨留一个厨子,前堂留几个打杂的小厮也就还应付得来了。
实在不行,仍可再雇几个短工。
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总有些人要将生活的情趣屈就生存的压力,与此相比,不跟家人一起过中秋其实也便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后厨只有婉娘和抹茶,前堂只有我和杜凯。
劳力不足,客人却多。
今年的八月十五相比平常来说,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担子要重三四倍,就连一向只负责核算帐目的我也要亲自跑堂。
不过却是十分享受这种劳碌的过程。
堂前堂后,递水端茶或者点菜结帐,跑得周身大汗淋漓,却也是另一番的清净与畅快。
与这喜庆祥和的团圆佳节无关,与当空皎洁的西湖明月无关,与窗外箫鼓笙歌的烟波画船无关,与高朋满座亲友如云的中秋盛宴无关,疏离一切的心境 ,没有牵挂、思念、感喟,拒绝一切思恋怀想和陈年往事,只是忙碌 。
偶尔看看那些言谈中各怀心事的客人,各异的神色,彼此举杯、劝酒,玩闹和倾诉,眼神小心地掩藏起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情愫。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不是仅沉湎于这花好月圆的片刻欢愉?有多少人不是坐拥这相聚的时光享受只属于自己的快乐?有多少人可以感受和珍惜彼此的内心?
寂寞是一个人的喧嚣,喧嚣是一群人的寂寞。
掌柜,几个乞丐凑在门口不走,您看……
门口迎客的杜凯疾步走过来轻声说,几个乞丐凑在门口。
给几个月饼打发下一下吧,以往不是常有的事儿么?
他们非是上门乞食,单说要见您。
客官,您要点什么跟这位小二哥说,我这另有些事,见谅。
把点菜的客人丢给杜凯,信步走向门口。
几个乞丐见我走出来,上前作揖便拜。
我眯起眼睛,伸手扶下了为首的那个乞丐老者。
在下丐帮九袋传功长老罗真,奉帮主之命来偿掌柜爷赊之债。
那乞丐从怀中掏出三两银子,递予我。
帮主怕掌柜爷不收,特关照在下定要把这银子送到您手。
帮主?赊债?若不是那貌似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的武功,我还真忘了有赊账这么回事。
看着眼前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心中忽觉几分好笑。
一两银子的事情也犯得着差人兴师动众地送来,个个还都这般堂而皇之的上来自报家门名号,似乎颇像那么回事。
莫非是那铃铛的原因?莫不是什么重要的什物?我忽然想起一直锁在柜台的抽屉里的铃铛,那么漂亮的什物深藏在桌柜深处,也算是明珠投案了。
有劳长老,那日所欠一两便够。
我留下一两文银,将其余的退回去,转身回店里拿了一壶酒并取出抽屉里地铃铛交给那老乞丐。
这酒是给你和其他兄弟们过节的,只管收下,只是这铃铛有劳长老转交给帮主,代问帮主安好。
多谢掌柜爷,只是……
我转身准备进屋,听到那老者还有话说,便停下来探身问道,长老还有何事?
今日是丐帮大会,帮主让在下敬上拜帖,望掌柜前去后山的月老破庙一聚,万望掌柜爷赏脸。
我朝店内看了一眼,面泛难色。
中秋佳节,许多伙计都回家了,现在又正是上客的时间,怎脱得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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