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坐起来,伸手接过他手上的那只碗,乜眼道谢。
尝尝咱丐帮自有的吃食,刚烧熟的。他向前倾了倾身,放下兜着衣服的手,那泥团便滚落在地,叭嗒一声,就像果实成熟后落入泥土所发出的声响。
我用手指戳了戳那球状的泥块,仍旧是烫手的温度,抬头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
这……如何能吃?
如何不能吃?他笑,笑着喝上一口酒,盘腿坐了下来,催动内力望那温烫坚实的泥球中啪地一掌拍去,那泥球瞬间崩裂,原本夯实的泥胚哗啦啦散落下来,露出暗绿色荷叶,肉香四溢。
这是……我看着那层层圆裹的荷叶,猜想里面会是怎样未曾品尝过的吃食。
叫化鸡,掌柜尝个。雷铃坤将酒瓢放在身边,笑着将那荷叶层层剥开,伸手想撕个鸡腿,不料只是轻轻一扯,那腿骨便如秋风中的残叶一般毫不费力的脱剥离,香气伴着余温肆虐,撩拨起口腹深处的食欲。
靠山吃山,咱丐污衣弟子有把山中捕获的野物用泥涂裹,然后用火烘煨的习俗。开始只是因为没有炊具调料无法烹煮,年长日久,慢慢衍生出一套自有的料理吃食的办法。
雷铃坤扔掉手中的鸡腿骨,将手中垫着荷叶的叫化鸡放到地上,端起硕大的酒瓢倒出一些酒来净了一下手,然后将鸡肉撕碎,摊放在荷叶上。
鸡肉的味道香酥肥嫩,却不腻人,又有淡淡荷叶和药草的清香。对于碗中多种酒酿勾兑的琼浆来说,无疑是上好的酒肴了。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旺盛的食欲,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不,与其说是饥饿,倒不若说是因为对那叫化鸡的贪婪来得诚恳。
欸?我塞了满满一嘴的鸡肉,喝口酒含混地问道,方才那位老人家为大家助酒兴的时候所作的那段唱词,之前不曾听过,可有什么来头?
那段白蛇传?他细想了一下,挑着眉问道。
嗯。我点点头,咽下肉,又抓将起另一只大块的腿肉塞进嘴里。
那是污衣派弟子撂地的段子,上代长老们传下来的,未曾有什么名字。
撂地?
就是在人多的闹市或者巷口当街行乞。
他喝口酒顿了顿。
这门唱腔,跟数来宝算是一脉相承,不过数来宝多落在一个说字,而这门曲艺却落在一个唱字。帮里的兄弟一般都是站在人潮涌动之地,手拿两块竹板或者小竹片,击打拍子,一上句一下句地唱。唱调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会两句就会一万句,所以唱好不容易。唱段多改自民间喜闻乐见的传奇话本还有正史野史,像白蛇传,隋唐演义,孙庞斗智之类……他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一脸欣慰。想来,这也算是咱丐帮谋生的艺能。
又是叫化鸡,又是什么唱词曲艺,想来这要饭的,也不容小觑呢。这唱词,说什么也是门手艺,怎能没有名字?不若就叫太平歌词吧,也讨个吉利。
迎手碰了下他平端在手上的酒瓢,喝了口酒。
太平歌词,好啊……他笑了笑,也跟着喝口酒,幽然道:有了名字,这洪武爷传下来的手艺,便也有望发扬光大了。
洪武爷?
呵呵,掌柜有所不知,这太平歌词、竹板书之类种种都是由那数来宝一枝传来的,传至今日演变成不同的曲艺形式,丐帮里兄弟在拜师传授这门手艺的时候,都先拜洪武爷的。
这大明江山的先祖皇帝跟咱丐帮还有关系?我瞪大眼睛问道,素闻江湖传言洪武爷是得当年名震江湖的密教——明教相助才得以一统这锦绣河山,故定国号为明。不想今日,雷铃坤却告诉我这大明国的开国皇帝还与丐帮有这般渊源,我着实不信。
雷铃坤并不着急回答,伸手抓过一块鸡肉细嚼起来。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这又是一段不是三两两语就能说完的故事。
那乞丐喝口酒,慢条斯理道:
俺也曾向前辈讨问,为什么供奉朱洪武?据他们所谈,太祖爷洪武皇帝系元朝文宗时人,字国瑞,生于安徽省濠州钟离县。父名世珍,母郭氏,生有四子一女,三子因乱失散,女已出嫁。四子即洪武皇帝,自幼异于常人。都说这个婴孩不是寻常人物,将来定然出色……到了他会说话的时候,叫爹爹亡,叫娘娘死,剩下他一人,跟他王干娘度日。及其长大,送往皇觉寺出家,长老给他起名元龙和尚,待之甚厚,庙中僧人待之甚薄,长老圆寂后,僧人将朱元璋驱逐出庙,他王干妈将他送到马家庄给马员外放牛。放牛之处为乱石山,但他时运乖拙,牛多病死,或埋山中,或食其肉,被马员外驱逐。王干妈又因病去世,朱洪武只得挨户讨要。因他命大,呼谁为爷谁就病,呼谁为妈谁亦生病,后钟离县人民皆不准他在门前呼爷唤妈。朱洪武在放牛之处自己悲伤,十几岁人,命苦运蹇,至谁家讨要谁家之人染病。不准在门前喊叫,如何乞讨?他忽见地上有牛骨两块,情急智生,欲用此牛骨敲打,挨户讨要。于是天天用此牛骨敲打,沿门行乞。钟离县人民皆恐其呼叫爷妈,每闻门前有牛骨声至,都将剩的食物拿至门前,送给洪武皇帝。直传到今日穷家门的乞丐,都不向人呼爹唤妈,即其遗传也。
妙哉!妙哉!我抚掌大笑,今儿来这着实是开了眼界,没想到这丐帮还有如许之多的不为江湖所知的趣事。
丐帮不过就是几个落魄之人栖身之所,与江湖何干?外人看来江湖很大丐帮很小,在俺们看来丐帮很大江湖很小。
言罢,他低眉饮酒,笑容恬淡。
我们都喝得有点多;讲了很多未曾跟外人道的话,却对彼此始终都有所保留,表面上有些相逢恨晚,但心里似乎都能猜到彼此是谁。
伤疤只能淡化,没有办法抚平,没有记起并不意味着忘记,只是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我开了家流云芜草,他兢兢业业守在丐帮,那些过去永远过不去,那是我们都在用自己方式延续那场深埋在心底的一人的战役。
那夜的酒很甘醇,肉很香嫩,风也很轻柔,有乐以忘忧的快乐乞丐、月光下摩挲的大片树影,还有那个男孩手中那串银铃在风中的脆响……
我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喝得如此酣畅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七杀(一)
第一次听说海瑞这个名字时候是在嘉靖四十年,当时他还只是个福建南平县的教谕。
那年端午汛的暴雨一连下了一天一夜。
喜无双降,祸不单行。
雨水急冲直下,朝廷花了重金修固的新安江河堤忽然裂了九个口子。
为了浙江大局着想,浙直总督胡宗宪下令分洪,引新安江的河水淹了淳安和建德两县。
洪水一过,迎接而来就是受灾两个县的灾民安置、县城的重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赈灾的粮款就成了首需解决的问题。
又是从周边各县借粮赈灾又是追查河堤决口的责任,牵涉到关系或者办事不力的官员该罢官的贬谪该,问罪的问罪。
一时间,河道衙门和淹水两县衙门轰然沸腾起来,闹得惶惶不可终日,店里的生意也忽然冷清。
河道衙门、 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总督府衙门、巡抚衙门、知府衙门还有藩臬衙门的幕僚们都是这里的大主顾,从朝中到地方,各路大员每年在这里迎来送往的开销一般高达千两以上,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说对店里的生意一点都没有影响,那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
世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石激起千重浪。
谭纶来店里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挂着与这天气极不相称的一脸阴雨相,用中指的指节轻轻地敲打柜台。
我停下手中的算盘,见他青衣黄冠,风尘仆仆的样子,料想大概只是住店
您是要客房还是卧榻?我眯起眼睛,恭谨地问道。
他不语。
啊,若是要打火①(①行路途中吃便饭叫“打火”。《水浒传》第60回:“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的话,随便找张桌子坐下便是,自会有小二上前招待您。
他望着我踌躇半天,才低声问了一句,阁下可是尉迟公,天草先生?
我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客官想必是认错人了”,说罢低头继续拨打着算盘。
哦,在下受一位叫张居正的故友所托送一封书信给一个叫尉迟天草的人,他说只要来这里就一定可以见到他。若有来此的有意无意报出此姓名的,还有劳掌柜给我留意一下。他挤出一个笑容,把十两纹银轻轻敲在桌上。
客观旅途劳顿,又是这个不上不下的时辰,想必还未用膳,不妨去二楼的雅间儿尝尝本店的上等菜品如何?您要等的那位客人,我差小二为您扫听。
我收起纹银,指了指楼上。
他拱手作揖,踱步向楼上走去。
这么多年,许多事情已经忘记,许多事情不愿意再提。
对于剑魔尉迟天草这个名号,我一直保有警觉。
我不清楚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江湖所淡忘,但我知道如果还想继续过些现在这样的市井平凡的生活,我便不能让更多的人记起天草四郎。
师傅说一个人记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了你的仇人。
我并不怕死,但我仍旧贪生。
想起这个来自京城的不速之客,我开始有些责怪张居正来。
带了壶竹叶青走进谭纶落脚的那间名唤风沙渡的雅间,抬眼望见杜凯和抹茶正将托盘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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