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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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芜草-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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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很大,我们真正能够拥有和掌控的又有多少呢?

  许多看似垂手可得的东西,却存在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譬如,爱情或者幸福。

  老爷今晚要在南书院彻夜读书,吩咐我来这边的库房拿些蜡烛和轻薄的衣被……

  蜡烛和衣被是么?随我来……

  楼下由远及近传来两个侍女小声的对话。

  灯笼中烛火摇拽,橘黄的灯光经过角楼下通往后院的小路,渐行渐远。

  南书院?

  我笑,从角楼顶部的瓦檐上站起身,直奔书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当那封飘荡着桂花香馨的信笺啪地一声钉在李亿临床的书桌前时,我正从书房对面屋顶透过洞开的窗子看着这位吏部左补阙。

  他身长大约八尺,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执一书卷,着一件皂青长衫,没有任何华贵的纹饰,犹如粗布一般敦实厚重。

  听到声音,他先是警觉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小心地望着窗外,直到确信信帖射来的方向没有他人的时候,才匆匆拔下已经钉入桌面的信笺,转而退到离窗很远的位置。看过信帖上的封泥,急促地将书帖拆开。

  相隔太远,无法辨认他的表情,只是注意到他读信的时候身体有些微微颤抖。

  信函读完,我看见他打开房门站在屋外,抖袖,朝正对着那扇窗的方向拱手便拜,进而再拜,三拜。

  我长吁一口气,感到此番江陵之行没有白走一遭。

  老爷,夫人到访,请老爷开门。

  正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书房的院门忽然传来很大的扣门声。

  我慌忙俯下身。

  只见李亿将手中的书信胡乱一折匆忙塞入袖中,正了一下衣襟,向院门走去。

  夫人。李亿拱手行礼。

  这么晚,老爷为何不回房歇息?

  有劳夫人,今晚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就在书房。

  老爷回来近半年或是探访亲友彻夜不归,或是应酬宾客喝得烂醉如泥,或是去寺庙与那老僧谈禅悟道,或是借故推托躲在这书房下苑彻夜不眠,几曾与我同床工枕?。

  莫不是升了官,在京城住得久了,被那姓薛的小狐狸精迷了心窍,忘记了我与你这么多年的夫妻情份和恩情?

  夫人此言差矣,今晚确是有些属文需要鉴阅,况且若霖已经被我迎娶进门,夫人就不能。。。。。。

  不必多言!这些时日,你可有一天不提那贱人的名字?要我与她共侍一夫?休想!待明日回京后,你要么给我将她扫地出门,要么我们夫妻恩断义绝,我回我的裴府,你还做回你那潦倒书生,和你的若霖双宿双飞!

  那女人将衣袖一甩,转身便走。身边提着灯笼的侍女看着女主人愤愤离去,忙跟上前去为她举灯照明。

  夫人熄怒,我今晚回房与夫人同睡便是,若霖之事容回京再议。你我夫妻多年,安敢为一女子就轻易将这十载情缘白白断送?

  借着苍白的月光,看到李亿将手伸进衣袖,把藏在袖中的书信揉成一团,悄悄扔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去追前面的一主一仆。

  我跳下墙头,将那抛在地上纸团拾起,轻轻展开。

  只是一张轻薄的花笺,夜风轻轻吹过,散开一片氤氲的桂花香。

  娟秀空灵的字迹间,殷湿纸面的泪痕清晰可见: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读罢纸上的文字,我轻叹一口气,将信笺一点点撕碎。

  摊开手掌,绒絮状的纸片御风而起,在微凉的夜风中轻盈舞动,宛若一篷被吹散的蒲公英,飞起,然后散落一地。

  我不是一个小气而吝惜成全的人,可终不愿做那个《霍小玉传》中将薄情郎强绑到霍小玉身边的黄衫客。

  缘分叵测,鼓励一个人去相信那些朝生暮死的机缘,在某种程度上,是最大的欺骗。

  或许今天这样的结局,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两人的事情,我只管这么多了。

  
  站在李府大门外,回首眺望挂在当空的那轮画楼月。透亮的月轮周围渐渐浮现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光晕。

  我蹲在巷口,静静啃完带着体温的干粮,看着天空中的圆盘一点点变成橘黄色,然后越来越红,如血色一般。

  下面的一切都安静而细微的生长着。

  月晕而风,楚润而雨。

  街巷刮起带着微微凉意的夜风,味道甘甜,不徐不疾穿过身边的小巷,有淡淡的青草和泥土气息。身后庞大的府院中只有一个人知道有位来自千里之外的陌生访客,匆匆地进入,又匆匆走出。

  明天依然会如期而至,不可遏止,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空中悄悄变红的圆月,以及穿过巷口,带来童年家乡气味的微风。

  没有人在乎,没人记得。

  我转身,然后离开。。 最好的txt下载网

霖(五)
后来;我去了扬州,又走过江南的好些城镇。

  五年之后,我把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沉入湖底,在西湖边一条热闹的街市开了一家名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我还清楚记得出山前那些年师傅在山坡上教我错剑绝时的情形。

  印象中,夏天的草一直都很茂盛,长势汹涌。

  长剑划过齐腰的草叶,绿色的碎片随着气浪落雨般飞溅飘零。

  空气中有淡淡草腥和泥土的气味。

  风的味道轻柔甘甜,一触即断。

  闪身,踏莎行&;#8226;诡步。

  一步、两步,侧身挑剑起手,牙突。

  一步、两步、三步,破招撤身,荡步回闪。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外式&;#8226;百合折。

  退步格挡,退一步,退两步,格挡,避过剑锋,诡步移位,避过剑气,燕返。

  退四步,当身。

  踏莎行&;#8226;鲤龙跃。

  荡剑回身,虚晃一剑,踏莎行&;#8226;神龙天舞脚。

  一步,牙突,两步,错剑式&;#8226;七濑,三步,念剑式&;#8226;八欠,四步,过剑式&;#8226;九伤,五步,灭剑式&;#8226;独乐屠。

  手中的剑仿佛伸长的臂膀,挥来斩去,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身边有断裂的草叶大片飞起,师傅在我凌厉的反击下被逼得一直后退。

  这样的场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遍,乃至于轻易就能脑海中清晰浮现,仿若一切就在眼前,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飘荡的草叶飞速擦过脸庞时粗糙柔腻的质感,还有那夹杂着泥土和草腥味甘甜的风。

  每次我认为就要赢了时候,看到的总是手中的剑飞起,接着便是师傅的剑便架在眼前。

  他的剑有时会突然快到无法招架,连招式都看不清楚。

  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在我要胜的时候功亏一篑。

  但每次这么问,他都笑而不语。

  师傅一向都沉默寡言,因此平日他说的每句话我都会牢记在心。

  唯独此刻,在我筋疲力尽到听不进半句的时候,他却总是会滔滔不绝。

  输到麻木的时候,我会把手中的剑扔到一边,随心随性地望那草地上一躺,看他慢慢收剑回鞘,在我的身边悠然坐下。

  夕阳在翠绿的青草丛中剪下他削瘦的背影。

  长久的沉默后,师傅会挥手择一根草叶衔在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这这那那。

  好多已经记不起来,脑中只剩下零星琐碎的只言片语:

  不要总是问为什么?很多事情原因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经不起询问。

  一个人对死亡的看法决定他对待生活的态度。

  剑是杀人的工具,剑术是杀人的伎俩,任何华丽的招式都无法遮遮盖这个真实。

  正因如此,要索取一个人的性命,简单而直接才是最奏效的,出招越多,破绽就越多。

  能把挥出的每一剑都当作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那无论从速、力还是技,都会有凌驾于招数本身的威力。

  七濑、八欠、九伤三招看似连贯,却未必需要连贯,若套路早已被对手洞悉,即便是一气呵成,也未必能增你分毫优势。

  若能参破这点,你的剑法,便是柳暗花明,另一番造诣。

  这天下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一小部分人创造体制,将其他人规束在看不见的方圆中。

  日子久了,人们就会习惯那种在体制之下的生活,自然而然地维持,不会轻易打破。

  这在江山社稷,或是好事,但对剑法来说,绝非如此。

  任何一门武学招式,大多是从实战得来。

  历经数代宗师之手,在江湖中把所创的武学改进传承,才有了今天的套路和规制。

  对手招式如何破解,杀机如何展露,在一些前辈的武学秘籍中都能够找到,这就是我们学习意义的所在。

  若后人一旦放弃改良和精进这门武学,固守某一套路,这些所谓的精髓马上便会成为鸡肋,再挤不出一点更多的价值。

  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输半招,便有可能搭上整条性命。花拳绣腿,终不如毒酒一杯更有克敌制胜的价值。

  所以好的武艺,不会在乎招式本身,而更在乎让使用者发挥源自于自身的力量。

  天草,你需要领悟的,是我的剑,而非我的招。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

  如果触景生情的话,也许我还能想起更多。然而印象最深刻的,终究还是这几句。

  毕竟在我后来闯荡江湖的几年中,这些散乱的词句让我受益匪浅,甚至救过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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