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才抹着泪走了。
十六娘本是给这几个婢子都预备了银钱的,虽是从她自己的私房中扣出来,却也是秦王氏与秦云衡的授意。到底几个人都有嫌疑,却也不大可能每人都有异心,总有谁是冤枉的。此时落魄,她只要稍加接济,总会落下好来。
这世上,最叫人心里头暖和的,不就是雪中送炭么。但凡这一点炭火,叫人熬过了冬天,日后有的是法子,让人抬着花儿回来。
她又不缺银钱,这些给婢子们的体己,自然不会叫她肉疼。便是再给秦云朝那边一天两天地采买补身子的食药,也难为不住她。
即便买不来归心,买得来旁人的小视,叫她们只当她是个但会花钱的贵主,也是好的。
然而,此日,回来的却不止是那送东西的一双奴婢,他们竟还引了杨氏来。那杨氏见了十六娘便又跪下去,连声称谢。
十六娘心中微微一动,忙搀了杨氏起来:“婶娘何故如此?堂姊是我堂姊,又是我长嫂,待她好,无非是我应尽之义罢了。今后若是堂姊有事,她自个儿不便来,婶娘便来同我说亦可的。一家子人,何故道这个谢字?白白生分了!”
“娘子怎可说这般话。虽是一家人,然而嫡庶有别,这天差地远,却是不可忘的。夫婿虽然不经,可裴氏的规矩,我同小姊姊,是忘不掉的。”杨氏道。
“是啊,堂姊她,很懂规矩。”十六娘道:“婶娘教导,功不可没。”
“说起来,她是个伶俐懂事儿的。”杨氏惭道:“可叹家中穷,她身子大伤,都要全靠了娘子接济。要说,总归是投错人家了。”
十六娘再接什么话,都是不妥,是而只微微笑了,想一阵子才又道:“堂姊可还需要些旁的物事?阿兄家中亦不富裕,又遇着此事,终归不能苦了她。”
“……那,那倒不必,只是娘子,我有一事相求——如今郎君他也出不得门了,又不好总讨女婿接济,不知娘子……可否借些银钱与我。”
“婶娘手头不宽裕,拿去花便是了,谈什么借——若二叔父当年不赌,便是阿爷,也定不会坐视自家兄弟贫困。”
“并……并非如此。”杨氏脸色涨红,道:“我想买架织机……当年我也同生母学过织绫锦,她是蜀中有名的好织女。如今虽然手生,可织些东西,总能卖了,亦好补贴家用。娘子的银钱,亦是当家的郎君俸禄,用来贴济我这样无关碍的,怕是不好。我……卖了绫锦得了钱,定会原数奉还。若不是我郎君从前混赖,叫我连丝也买不起,我家中亦不致贫穷至此!”
十六娘有些诧异,自来向她额外讨钱花的,从不曾有人说过要还钱。她虽不在乎,然而有时想来,也觉得这帮子下人甚是无赖。一架织机,自是值不了多少银钱,可杨氏这般说,却叫她不得不高看这婶娘一眼。说来,裴令蕴已然无法去赌了,他家便是赖着阿爷要钱,阿爷也绝没有不给的,杨氏竟要自织绫锦售卖,当真是出人意料。
人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倘杨氏真是如她表现出的一般,这十三堂姊……
“一架织机罢了,值得几个银钱。”她想了想,道:“可婶娘织得绫锦,不妨拿来给我看看,倘当真好了,便用绫锦抵如何?蜀锦昂贵,若婶娘果然织得不逊蜀锦的好锦来,我穿了出门,叫那些贵妇人们看了去,惹得她们歆羡,想来这锦便会比婶娘自己卖与散店值钱得多。”
杨氏一怔,喜出望外,道:“娘子当真是活菩萨!”
“活菩萨怎生当得!我只是……如我十一姊那般,见不得自家人受苦罢了。”十六娘微微笑道:“婶娘,诸般事宜,凡我裴央当得起的,总归要护得家里人周全。”
凡我裴央,当,得,起。话说得好听,然而,当不当得起,不过是我自己才解释得来。
这一份人情,先落了,再说旁的。
千金锦
几个着素色衣裳的婢子将一张高腿桌抬进绕水的亭中,更有人捧了凉盘热盏,来来往往,布置个不停。
十六娘对镜插了一朵结条金丝编成的素叶牡丹,有些不满,便摘了花儿,复又插上一对牙钗犀梳,又以帕子轻蘸眼角,将那过于艳红的妆点拭浅了。
“拥雪,你说,我穿着这身衣裳,是不是该配这样淡色的钗梳好看些?”她道:“衣裳绚丽,若是头上也带着太多花饰,是不是,便不太好看了?”
“娘子自己打扮,便很是得宜。”拥雪笑道:“石娘子最会这个,娘子不若自己问她。倒是这一身衣裳所用绢锦,真真好看。奴未曾听说至尊有赐蜀锦与郎君,难不成是咱们府上送来的?”
“是杨婶娘拿来的。”十六娘的手指拂过裙上的图纹,道:“她这手艺,可比得上蜀中最好的织女锦娘了。”
“当真?”拥雪诧异道:“这好织锦,叫石娘子看到了,定会称叹不已——娘子可是有意叫人看去,好多些人买锦,助她生计?”
“并不是买。”十六娘笑道:“裴家高门大户,如何能有眷妇卖自织的手艺?可不叫人笑话了去!只是这锦绣,若石氏也喜欢,我便大有用处了。”
“娘子这般说……”
“我待杨婶娘好,她自然也有东西要报偿我的。”十六娘道:“旁的不说,我总是觉得,这一幅锦,配上云霞纱,裁作裙子,配了素色衫,大概很适合阿姊。”
“惠妃那儿,什么没有?”拥雪失笑道:“娘子怎生……”
十六娘不言,只站起身来,叫拥雪看看展平的长裙,此次拥雪才惊道:“天爷!娘子,这裙……这锦,是织就便如此的么?”
十六娘垂首,微笑道:“你大抵未见过这般锦样吧?直接织成孔雀百鸟,是不是比旁人绣得还巧些?”
“这真真是叫人移不开眼——可娘子,如今惠妃有喜信,便是穿了这锦裙,怕至尊也不敢……”
“你真是该打嘴了!走吧,去环凫亭,做主人的,总不好叫客人先到。”
那环凫亭临水,桌子却设在二层上。待拾级上去,便顿觉清风习习,叫人暑热顿消。十六娘锦裙轻柔,连着帔子飞荡起来,倒像是登仙一般。
正是此时,后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子笑音:“娘子今日这身打扮,当真恍若神仙了。”
十六娘回头,但见石氏上了楼,眸光流转媚色非常,便笑道:“怎比得上石娘子,这真便是神仙!”
“来见佳人,怎生能不膏沐妆点!”石氏笑应:“难为娘子今日布下这般宴席,便只有你我两个女子,这未免太丰盛了些!”
“连着几样压桌的闲食,加起来也便共共三十二道。”十六娘走到桌边,道:“石娘子莫非要与我客气么,怎生不坐?”
“娘子这裙子……”石氏的目光,却直粘在十六娘裙上,半晌才道:“恕奴眼拙,这裙幅中央的孔雀百鸟,难不成是一幅锦织的?”
“是啊。”十六娘得意:“这织工可算上工巧了吧?”
“果真工巧!”石氏叹道:“世上女子之手,多有天赐的灵秀!这般锦,奴未曾见过,倘要售卖,怕是千金也值了。”
“这可不好拿来卖——我这里亦只有三幅。一幅在我这裙上,一幅要献给阿姊,另一幅,便算是谢礼,预备给石娘子的。”
“什么谢礼,值得这样贵重的东西?”石氏骇笑:“奴可不敢当。”
“便是我那二叔父的内人啊,她亲手织成的。夫婿的一条命,总值得这一幅锦了吧?”十六娘言罢,早就守在一边儿的拥雪便捧了一幅锦上来,这上头的,却是猫儿戏蝶图样。
石氏自是惊叹不已,只将那织锦翻来覆去地看,连桌上种种珍馐,亦是食之无味了。
那是个见惯了珍宝的人,她尚且如此,十六娘心中便更有了谱。这剩下的最后一幅锦,是最美最精细的。她还真要将它献给阿姊。
十一姊,一定会很高兴。以她颜色荣宠,一定也能叫至尊看了高兴。
想到这个,十六娘不禁苦笑,她原以为自己无须看着任何人的脸色过活,然而从二叔父被人绑架的一日起……
从那一刻,她便再也做不成闭目塞听的深闺贵女。
她是裴家的嫡女,是秦氏的主母。并不是哪位贵妇都只需要为夫婿生儿育女,坐享荣华便一切足矣的,在家族面临波折之际,她必须有所动作。
如若无事,这个月初七,阿娘便有进宫面朝阿姊的机会。
今日,已然是初三了。
待送去了石氏,十六娘犹豫再三,将那段锦比划来比划去,终究放弃了在秦府做了裙子送去的念头。
宫中针线,多半要比秦府上好得多。外加这锦段实在太漂亮,若是不慎做坏了,她要心疼的。
隔着数日,十六娘便坐了马车回裴家。
自从惠妃“有喜”之后,至尊便准了裴氏族眷每月进宫探望。十六娘特意同母亲打听了日子,一大早便赶回娘家,又改坐了裴家的车进宫。只是秦云衡很有些微词,再三叮嘱她早些回来。
甫一进宫门,便有小宫监抬了两架檐子,急急迎过来,十六娘心中暗暗吃惊。这往昔,唯有皇后的娘家人进宫,才坐得了檐子的……
阿姊性子谨慎,如何会这般炫示荣宠?若是自己同阿娘坐了檐子去,叫旁人看了,又去向姚皇后搬鼓舌头,阿姊岂不是要被下心眼算计!
她看着那一脸笑的宫监,犹疑地望向了阿娘。裴王氏亦瞥了她一眼,向宫监道:“如何咱们进宫也坐得檐子了?”
“您是裴惠妃嫡母,惠妃孕育皇子,这般功勋,怎也……”
“便是再大的功勋,亦越不过规矩去。”裴王氏依旧是笑样,口气却坚定,道:“多谢你们好心,只是依律,咱们进宫是只可步行。你们这便回去复命吧。”
那为首的宫监有些尴尬,欲说话,却叫裴王氏含笑看得什么也说不出,终了也只好对站得稍远的另一名宫监道:“那么,裴夫人与秦夫人,请随着这位去。”
裴王氏握着十六娘的手,有意慢下脚步,与前头引路的宫监拉开了一段子距离。
“阿娘亦是怕叫人看了搬弄是非,才不坐檐子的吧?”十六娘低声道。
“倒不全是怕人看,”裴王氏道:“便是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