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他,只小两岁。是而他九岁病死之时,她已然有了些记忆。
相比会偷偷给她带好玩东西的秦云衡,这位一向安静的兄长,面色总不太好,安静得像是个假人儿,常常是一碗接一碗地喝药。连她这妹子,也不得常常见他——能遇见的机会,一个月到头,也不会超过两次。
可是,他却总会将喝药后婢子取来压苦味的蜜饯酸梅留下来,等见了她,再塞给她。
阿兄死去的时候,她随着旁人哭着,可懵懵懂懂之间,却并不太明白生死的差异。只是想到今后再也无法与他见面,更不会从他那里得到各色有意思的书本来看,眼中便有止不住的泪水往外淌。
后来秦云衡知道了,便取了各样的书,为她念着听。时日久了,两位“阿兄”的好便混在一处,她甚至记不起自己这嫡亲兄长的声音,也不会时时想起他对她的那些心疼回护。
然而她永远也忘不掉,他叫裴庆钊。这个名字甚至只在宗谱中出现了那么一次,旁边,连说了谁家的小娘子为妻的记录,都不曾有过。
想到这个,十六娘便觉得心底下生疼,像是割去了一块一般……
可是,对于阿娘来说,这亲儿的夭折,何止是心上剜去一块肉!她忘不掉的,又何止是这孩儿的一个名字……
所以,连着看到女儿怀了头胎,都不禁想到自己的儿郎子……这样的联想虽然有些不吉利,可到底是为人母的心,十六娘是怎么也不会怪罪的。
裴王氏似也发现了这个,忙又道:“所以阿央,你可得多注意着些!平日里可弹弹琴,多翻翻经史,那些奇味怪色,能不碰,便少碰!”
“儿是知道的。连这胭脂水粉,都是换过了不要掺杂香药的呢。”十六娘道:“那日阿姊已然同儿说过了。”
“总之,你这孩儿,能够平安着生长大,那便再好不过。”裴王氏终于压下了悲辛,道:“你初婚之时,做爷娘的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实实有些叫人难堪。你可不会记恨吧?”
记恨?十六娘怔了怔,才想起她的意指——那时,爷娘确是指斥过自己不讨夫婿喜欢,给裴家丢人了的……
这事儿算来也不过是多半年前。可怎么如今想来,却似是上辈子一样远呢。
“阿娘这是哪里话。都是为了儿好,儿知晓。”她攥着裴王氏的手,道:“倒是最近府里头事儿想来要多了许多吧?”
“那是自然。你这里……也不太宁定?”裴王氏道:“方才我去见了你姨母,如今府上的事情都是她处置的?若是你应付得来,想必不会把家事都丢给她了吧。”
“……是。阿家待儿好,想着叫儿安心养胎呢。”
“这是好的。你还小,怕沉不住气,万一心念太躁,对孩儿没有好处。”裴王氏含笑望住她:“日后的事儿,只会越来越多——你要记着,无论发生什么,都压不垮裴氏。只要裴氏宗族还在,你便是无恙的。知道么?”
十六娘听得这话,心头一暖,咬了唇忍住泪水点头。她真是个没出息的。阿姊在庇护家族,可她,还要靠家族庇护……
“好啦,别哭。这有什么好掉泪的呢。”裴王氏道:“眼见着你家二郎要出征了,你还是这样,叫阿娘怎么放心……”
“出征?”十六娘惊道:“阿娘可还知道别的,他什么时候走?”
大战将临
“将军要瞒奴到什么时候?”
是日,裴王氏走了没多久,秦云衡便恰好回府,直入了沁宁堂。原本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却被十六娘这一句给堵在了门口。
“什么?”
“再过二日大军出征——这整个神京,除了奴,还有谁不知道?”十六娘站起身,脸色发青:“奴是领军之将的妻子,却连这个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将军这样瞒奴是为了什么?”
“我……我……”
十六娘的手捏得紧紧的,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她不想责问他——要用上全身力气,才能使眼中不要涌出泪水来。
母亲告诉她再过二日秦云衡便要出征,可她之前什么也不知道啊!如今看这情势,至少今日,秦云衡还是没打算告诉她这个!
难道,他真要等到出发的前一天,才会若无其事地来到沁宁堂,同她说一句,娘子我明日出征,勿思勿念多加餐饭么?!
秦云衡自然也看到她这般模样,忙上前握了她手,道:“我瞒你,亦不是恶意啊……阿央,我真是怕你知道得早了,这几日都过不痛快。”
“过不痛快?奴巴不得将军早走!”十六娘甩了他的手,恨恨道:“难道非得到了要走的一天,才告诉奴,然后扬长而去,叫奴一个人在府中垂泪么?将军真是没把奴当做自己的妻子吧……”
“这是怎么说的。”秦云衡复又抓她手腕,这次他用了力气,十六娘便甩不脱了:“我只是想着,你如今有了身孕,这样的烦心事儿,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若不是念着为你,我何必有心叫他们不把此事说与你听?”
十六娘默然良久,忽道:“这一去,十分危险,是吗?石娘子所说到了冬季突厥人便会退兵,其实也不一定,是么?否则,你何故不叫我知道……”
“……”
“天军已然打了那么多个败仗了。”她垂了头低声道:“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然而,若我也打了败仗,那么定然不会回来,不会叫至尊迁怒你们母子。”秦云衡低声道:“我能做的,也许只有这么一点儿……”
“这是什么话!”十六娘的身体颤着,声音也跟着颤:“怎么叫不让至尊迁怒?你……无论胜败,都要回来才是!就算……就算打败了,就算至尊罚去你官爵,也一定要回来!否则奴如何自存……”
“你……”秦云衡许是想说什么,终究不曾说,只从袖中取出了一对耳坠子,道:“这是我有心去找了巧匠定做的,今日恰好做成,便带回给你。这耳坠子,可好看么?”
十六娘眼中含着泪,瞪着他,许久才一跺脚,从他手中抢过耳坠,道:“这样粗傻的法子也想叫奴忘了刚刚说的话?”
“你且说,这东西你喜欢不喜欢?”
十六娘将耳坠子紧紧攥在了手心中,道:“不喜欢。”
这一答却是秦云衡意料之外,他奇道:“为甚?你不是最喜欢这缠金白玉……”
“奴不喜欢你这样送奴。”十六娘低声道:“倒像是……二郎,你答应奴,一定好好回来。”
这一声“二郎”,却叫秦云衡愣在了原地。
有多久她不这样叫他了呢,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如今听她这样唤一声,他心底下都酥了软了。
连血,都暖了。
“答应奴?”十六娘久久不曾等到回音,终是抬了头,望住他眼睛。
“……对不住。这个,我答应不了的。”
声音放低,像是从胸膛最底下挤出来,沉闷,漫漶。
知道这样会叫她难受,可是,实在撒不出那个谎。
这一走,胜负生死,皆由不得他做主!他曾失信于她那么多次,这一次事关生死,如何还能再骗她一次?
“这样吗……”十六娘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望着他,道:“那你,答应奴尽量回来……?”
“这也不消答应。”他道:“我也念着,能够早日回到家中,看着你,看着咱们的小儿郎。但凡还有一丝生机,我定会全力争取……”
十六娘笑了,唇角慢慢挑起,然而这笑容尚待不到绽放,她便朝前一扑,将头脸埋在了他怀中。
不曾哭,她只想多与他贴近一阵子。鼻端暖暖的是他身上气息——有多久,她没有这样任性恣意地向他索取过,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了啊……
所有的意气,这一霎,都变得无关紧要。他曾经待她不好,曾经欺骗过她,曾经用暴虐的手段对她,那又怎么样?只要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深深在乎着面前的人,那个人心下,也是妥帖地放着她的位置,可能如同这样相守的时间,已然不会太久——那便够她做出最最疯狂的事儿了。
秦云衡的手臂紧紧地环住她。
没有人说话,连忙忙赶来要送茶的拥雪,都捧着茶盘,在门口站住,然后一步步退开了。
秋日斜阳,从窗中散散照落。细小的微尘在空中飘舞,这一刻,虽则温暖,却也是萧条的——如这样短短的时光,越是静好,便越是衬得告别与离散漫长而艰辛。
是夜,沁宁堂一盏灯烛,亮到晨光初熹。
及至天光破晓,十六娘才跳下榻,吹灭了灯。将手中绣了一多半的香囊塞进了枕下,然后躺好,合了眼,做出正熟睡的模样。
这半年的夫妻,好歹还叫她知道了他作息习惯。再过得一阵子,他就该醒了。
那时候,他见得十三娘送她的香囊,便有心想叫她做一个的。可恰好她撞着了他与灵娘絮语的一幕……
那做了一半的香囊,当日便叫她遣拥雪拿去丢了。
如今仓促之间,要赶制一个,费工夫不说,也难以做得完美。可眼见着他要走了,她总该表示一番。
想来,也好笑得很。诗文里,也只听说云英未嫁之女,会绣了香囊荷包,赠与倾心的少年。而嫁为人妇的,便是再怎么年轻,也不会做这样事情了。
只是,若像是人家说的,妇人便该为夫君赶制寒衣……于她是不能的。且不说她未曾学得制衣,缝出的多半不能穿,便是她会,秦云衡也用不着她帮这个忙。
至尊最心疼他的军士,如今军中的薪俸物资,比旁人要高得多!秦云衡四品将军,怎生会缺寒衣呢。
她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么一点点。
但是,能装上什么东西,带在他身边,那多少也算是个心意。
要不,待到天色大亮,趁着秦云衡去兵部衙府办事儿,她也可以去一趟青龙寺,求得一支平安签……
熬了一整夜,如今虽然躺下了,却是一点儿也不困倦——唯独眼睛火辣辣得疼,大约是太累了。
过不了多久,秦云衡便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阿央?”他低声唤了她一句。
十六娘亦翻了身,从鼻中哼出短促的一声,然后睁了眼,道:“怎么?”
“你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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