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他的身子一翻,天狼王如泥般摊开四臂,露出了他的胸膛。
那上面插着数枚暗器。
她认得这种暗器,流星镖么。昔日地宫里的种种过往,苦涩,艰难,甜蜜……那些痴缠的画面,如一套戏,从第一出唱到剧终,飞快地在她脑海里全部重复了一遍。她又低首去检查了一次天狼王的伤口:心脏,肺,肝胆……
无疑,只可能是那个人背叛了他,杀了他。
有其父必有其子——李纯柏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自己心头冒出来的第一句话。
但又想到那个老天狼王跟她说过的恳求:如果本王败了,请放咫遥一条生路。他毕竟,是本王的亲生儿子。本王毕竟,是他的生父。
本王毕竟是他的生父。
只是——赵咫遥怕不是这样想,在他还是九哥的时候,天狼王只怕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复仇目标。
她伸出手臂,想把天狼王的尸体带过去,手臂却在空中悬住了。燕云城主跨开腿,把身子从马身上移开,站了起来。
马儿被松开束缚,丢下它死去的主人,迅速狂奔而去,消失不见。燕云城主顿了一下,背对天狼的尸体翻身上马:“驾——”
她不再回头。
荒漠里的风吹着,流沙很快把天狼王的尸体环绕起来:埋住他的手腕,只露出五指;埋住他的脖颈,只露出头颅;埋住他的双腿,连脚踝也没有露出了……
渐渐地,全部堙没。
以后来来往往,商客军队,或者是迷路的旅人,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此刻他们的双足之下,掩埋着大漠曾经的霸主。
******
也不知道是风沙太大,还是她心里头想了事情太大,李纯柏并没有让骏马驰骋得太快。到了日落之后,天色昏暗,她才疲惫地回到营帐。
座座帐子里都点起了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帐子里移动的黑色人影——这一切只让李纯柏觉得更加疲惫。
阿简是一直在大营门口等着她的,看见她的马就飞奔了过来:“主公,你回来了。”
“澈儿还好吧?”她却先看了阿简怀里的孩子。
“娘——”阿简不用答,李纯柏也知道自己的孩子好得很,他用一个香甜的笑,迎接自己征战回家的母亲。
李纯柏瞧着这孩子笑,她自己也笑了,可是笑着笑着,脸就僵沉了下来,眸也灰了:“恩,老槊呢?”
阿简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一说到这,眼睛也红了:“我们几个兄弟给他最后洗了个澡,该缝补的都缝补好了。”
“好好料理好他的尸体,本尊要把他带回燕云城厚葬。”
阿简听着,手上的拳头慢慢就捏了起来,恨声道:“主公,你可追到了天狼王?”
“追到了。”
“那你怎么没有把这个畜生带回来?”阿简的骨头在咯吱作响——他们剩下的十七个人,要给老槊报仇。
燕云城主却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她没有说话,过了半响,问道:“天狼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哼!”阿简恨声一句,不回答。
李纯柏只是把目光淡淡放到了他身上去,阿简便被看得垂下头来,老实答道:“回禀主公,天狼军那边,说是赵公子回去了。说是同天狼王走失了,他正急切地四处打探天狼王的下落。”
“他就只打探下落?”
“赵公子还暂领了天狼王位。”
这时候云鹤飞她们几个也走了过来,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天狼军里说一日不可无主,一致推选了赵公子。”
“但据说赵公子几次请辞,他说等义父回来,还是义父为王,他只做其马前小卒。”
“赵咫遥说他自己没武功,做不得天狼之主,可就算自己没武功,身为天狼王义子,他也要为天狼王拼尽自己最后一口气力。”
……
燕云城主只是静静听大家说完,而后平缓问道:“然后赵公子在天狼军里慷慨呈词,士气高涨?”
今晨见着天狼军都听他的号令不放箭,她就能猜到军队势必被赵咫遥笼络了大半。而现如今,群龙无首,他必定更加为天狼军所拥戴。
如何掌握人心,如何鼓动人心,如何利用人心……这些事,他最擅长。
诸将一时都揣不透李纯柏的表情,便都只默默垂下头去:“主公料事如神。”
“呵——”燕云城主轻轻的一声笑,意味深长。她环顾四周,见阿简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阿简在她面前藏不住心。
“阿简,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她问道。
“是。”城主问了,他就彻底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关切道:“主公,天狼军里这会儿都在谣传,说是天狼王已经被你给杀了。”
“阿简,不要胡说!”立马有骑主喝止他。云鹤飞也走得靠近李纯柏些,小声说道:“虽然天狼军里都这么传,但是听说身在王位的赵公子,却极力替主公你辟谣,听说他甚至放下话去,说谁要是再传……”
“不必辟了!”李纯柏冷冷打断,睥睨着眼。
诸将都愣了,这似乎生气了的城主……怎么觉得城主这句话,好像不是对他们这些人说的呢?
隔着空空的,往远方飘传。
这句话边飘着,燕云城主又说了一句:“天狼王,的确是本尊所杀。”
****
老天狼王虽然失踪了,但是天狼和燕云的战事还在不断上演,但都不是什么大战——因为不是大战,所以燕云方面的主帅被阿简统统包揽。
这一夜天狼军子时夜袭,又是阿简做主,秦乾为副,去了前线。
李纯柏则在帐中照顾李澈:澈儿的模样越来越好看,尤其是一双英气的眼睛,始终保持着澄澈。他总是灿烂的笑,笑到李纯柏心花怒放,无比的高兴……她捏捏他的小脸蛋,刮刮他的鼻子。
“澈儿要长大。”她冲着儿子幸福地笑,把头埋下,挤起五官去逗他。
小李澈却撇了撇嘴,似乎一下子并不那么高兴了。
“你!”李纯柏拿食指在空中点了点他:她刚给这小家伙喂过食了,帐内还生着火,也不寒冷。李澈要是不高兴,那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他又要看漂亮姐姐跳舞了。
这是燕云城主无意中发现她儿子的爱好,走路都走不了几步的小家伙,每次在宴席上都会颤颤颠颠闹着要靠近那些歌舞姬,拍不响,却还是要乐呵乐呵拍着巴掌。
燕云城主不禁走到帐边,一掀帘子,环顾左右没有什么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命令外面的侍卫道:“叫琴弦到本尊帐子里来。”
琴弦是她从燕云城里带来的舞姬——这件事并不是所有燕云军都知道。
知道的人,比如阿简,说这是“小主公从小就这么好色啊。”
李纯柏记得她当时也是一时尴尬了,立刻就回了阿简一句:“那你不好色,好什么?”
“属下,属下,属下好……”当时阿简莫名很扭捏,莫名奇妙。
“主公,人带到了。”
“嗯,叫她进来。”
李纯柏没看,只随意扫了眼,琴弦遵照她的吩咐披着披风,低调遮面。
突然燕云城主觉得不对劲,她先掀起一块毛毡把儿子一遮,身子却已人不可察的速度移到了琴弦身边,手狠厉地掐上了歌姬的脖子,瞳孔里全是寒光。
“胆敢冒充进来本尊的帐子,你不想活了?”她说着手上更用尽几分——因为失去过一个孩子,她这几年都把李澈带在身边,在安全问题上十分敏感。
“咳,咳……”这个冒充的人被她掐得几尽窒息,艰难启声道:“婉婉,是我。”
她的手松开了,这人的披风也随之掉落。赵咫遥穿着一身歌姬的衣裙暴露在李纯柏面前,他甚至遵循着穿着,腕上戴了镯饰,在他皓白的肌肤映衬下,特别金灿灿。
燕云城主顷刻明白了,难怪今夜有天狼军偷袭。
他扮成女人,涉险孤身到敌营来找她。
李纯柏不想说话,气氛瞬间僵住——帐内的火烤得很旺,可就是烤不化它。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的感觉真是好(^o^)/~
45
45、天狼(五) 。。。
赵咫遥瞧着李纯柏一直沉着脸,不由自己尴尬一笑:“听说澈儿想看跳舞,我给他跳一支吧。”
见她还是阴沉着,似乎是不答应,赵咫遥的声音不由有些急:“我是他父亲啊。”
我是他的父亲啊。
李纯柏脑海里不可控地浮现了老天狼王的尸首。
“婉婉,我给澈儿跳一支舞,好吗?”他声音已低到恳求。
“好吧。”她还是答应了赵咫遥,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正瞧见他眸子分明的感激与歉疚。
“春山暖日和风……”
“不要唱!”她打断了他。
赵咫遥一迟,这首曲子是他和她小时候一起学的第一首曲子,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唱这首歌,在她眼前一转,能清楚的瞧见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光。
婉婉最喜欢听自己唱这首曲子——所以他来之前,就算好了要唱这首的。
“我唱小点声,不会被外头的人听到的。”赵咫遥淡淡而笑——就算是被外头的人听到又如何,他自能对付,婉婉不必多虑。
“本尊不是怕外头的人听到。”李纯柏摇摇头:“本尊只是不喜欢听了。”
她是真的不喜欢听了,以前和他分开的那十几年,她常常命人唱,自己也偷偷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赵咫遥开了口,她心里却突然觉得莺莺燕燕声色柔软,璀璀璨璨明眸旖旎,都不过是糜糜之音。
她的耳朵好像挑剔了起来,只喜欢听金戈铁马,铿锵作鸣。
“那我只跳便是了。”他从容地一笑,似乎不经心。继而款款起舞,清旷高雅,色淡如水。
时而俯身,肩头会滑落几分,胸前的青蓝色曼陀罗纹绣会若隐若现,十分勾人。
可李纯柏不是太感兴趣:无论是他胸前的曼陀罗,还是他背后的狼头,她都太熟悉。
还有他的舞姿,她熟悉得有些恍惚,在恍惚中和赵咫遥那一次的起舞渐渐重叠。
那一次他在高台上扮假面娘子,浓艳媚态,画眉勾眼,抹胭涂红,似三月桃花。拇指拈着无名指,小指翘起,往外划出一道曲线,顾盼回眸,摇曳生姿。他眼随指动秋波儿横,袅袅启声:“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一对粉蝶儿花从上偏相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