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日的午后,与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少爷一起出现的男人。
少爷唤他,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
塞巴斯蒂安?让我想起夏尔少爷当年非常喜欢的一只德国牧羊犬。
执事不需要过多的情感与悲悯,我们只需要做到忠实的履行义务,恪守我们的忠诚。
四十多年前,当我还在执事培训学校时,我们的教官上的第一堂课上如此教导。由于那时候对未来与一切的不确定性,很多当时的情景都有所忘却,却只有这一句话深深印在脑海。
但是,没有人能够做到。
只因为我们是人。
是人,无论怎样都会有感情。
就好像冷血如凡多姆海伍伯爵(夏尔少爷的父亲),也会爱上那样一个温婉的女子。
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男人。
如此完美。
无铸的容貌,一身得体的黑色燕尾服,恰到好处的微笑与温柔,精致的手艺,无与伦比的能力……他是夏尔少爷身边的执事,他自从出现起就包办了从前我在凡多姆海伍宅邸所应当做的所有事务,或者说甚至比我做的还要多还要好。他是夏尔少爷的帮手,是夏尔少爷在最短时间内夺回凡多姆海伍家族的产业并不断发展壮大的助力,是夏尔少爷的家庭教师,是夏尔少爷……身边无处不在的执事。
我应当欣慰的。不仅仅是为了凡多姆海伍家族后继有人,不仅仅是为了夏尔少爷的成长或者说是快速蜕变,不仅仅是为了已经有了年纪的我有了代替我效忠凡多姆海伍家族的执事。
然而事实却是,我在恐慌着。
而令我恐慌的男人,他有着猩红的眼眸,当我不经意的看去,便发现那其中没有任何感情,有的只有冰冷与冷漠。或者,还有偶尔看向夏尔少爷时,如同看待将要上桌的美味一般的眼神。
田中先生,田中先生?
他不知何时走到我的面前,当我惊讶于那一瞬间看到的一闪而过的眼神时。再回神,站在我面前的青年,依旧温文儒雅,依旧得体恭顺。
请您看一下,今晚的宴会邀请名单与菜单,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我接过,烫金的华丽纹饰点缀着血红色的册子,让人有一种在华丽中沉沦的迷醉。而让我惊讶的,还是那没有丝毫瑕疵的名单与菜单。甚至于每一位邀请的来客中,每一位来客的口味都一一有所注明,而菜单则是依照这些口味所制定的改良版。
如此完美。
我沉默着将单子交还,微笑,道,很完美。有劳你了,赛巴斯先生。
谢谢。他微微弯腰,那是执事应有的礼节,即使面对的是与他同样的执事他亦表现的完美无缺。继而他如往常得体微笑:作为一个执事,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可怎么行呢?
然后,转身,离开,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
如此完美。
这个男人,他的名字叫做,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
人,就是应当有缺点的。
所以当一个人过于完美,那便是应当被怀疑的开端。
正如我对于赛巴斯。
这个男人,擅长各种乐器,目前指导夏尔少爷的是钢琴。天知道,夏尔少爷是多么讨厌声乐的学习,以前更是气跑了不知多少英国知名的音乐家。但赛巴斯却有办法让夏尔少爷拉出虽有些听不出是哪首名曲,却好歹塞上耳棉之后不算污染耳膜的声音来。
这个男人,知晓所有历史,目前教导夏尔少爷的是英国文学史。他几乎从英国尚在襁褓中没有分裂出来时开始叙述,其中援引不少天文地理以及别国情形,其中很多即使是我这把年纪也从未听说过。虽说如此精彩的教学夏尔少爷依旧睡的天昏地暗,而我与宅中其他三位仆人却听的出神。这真的是人类应当有的学识么?
而真正让人费解的,是他的速度。曾经夏尔少爷命令他搜集一项情报,却要在三个小时内看到结果。我很惊讶,这样的信息量是需要跑遍整个英国的,三个小时,怎么可能?!然而这个执事再次打破了常规,仅仅两个小时,这位执事带着微笑步入大厅。继而便听到夏尔少爷端着我泡的红茶极为不屑的“切”了一声,我却独自陷入沉思。
这时候,一双带着白手套的手却伸到了我的面前,我抬头,便见那位执事微笑着对我说:田中先生,用茶么?刚刚在外面茶庄看到的,为数不多新上市的大红袍。
我朝他手上看去,做工精致的杯子上空泛着袅袅白色雾气,刚刚泡开的茶味香气正好散开,侵入我的每个毛孔之中。谢谢。我说。接过茶,喝上一口,装作不在意的问:塞巴斯先生,可以知道您是如何做到这样迅速的吗?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向如此弧度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加深,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惜我却没有及时抓住。
他将食指附在嘴唇上,目光看着不远处沙发上带着不知为何颇为郁闷与别扭的表情一边看着今晨的伦敦早报,一边抿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换成大红袍的茶水。
后来我想,我最遗憾的事情之一,便是没有看到当时那个如此完美的男人眼中的挣扎与温柔。我只听到他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犹如低吟浅唱的大提琴般悠扬:
我不想让我的少爷喝别人泡的茶。
后来我想,其实那句话可以翻译成:我只想让我的少爷喝我泡的茶。
这句话被我记在我的个人日记中。
但当天我的执事日记中却写道:
XX年XX月XX日阳光与往常一样明媚的照耀着凡多姆海伍家族的土地
夏尔少爷如同往常一般在傍晚时分出发,前往伦敦郊区的工厂视察。期间,在路途中遭遇伏击。
危急时刻,枪声响起,看着远处手无缚鸡之力的夏尔少爷,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却感谢赛巴斯在最后一刻为夏尔少爷挡下了那颗子弹……
伏击者全部击毙,却找不到源头。
那是夏尔少爷归来后的半年里,第一次看到如此丰富表情的少爷——
在子弹向他射去的时候,他的表情尚是淡然的,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的看着我与赛巴斯与暗杀者的缠斗。当我惊恐万分的叫着少爷小心的时候,他依旧倔强的不肯躲开,或许是为了维护自身凡多姆海伍这个称号的尊严。只有当不知何时,刚刚还在我旁边以一敌十的赛巴斯一瞬间挡在他的身前时,我才看到夏尔少爷忽然变得惊恐或者说惊讶的表情,那是一种仿佛重要的东西在一瞬间就要被夺走的惊惧。
他的浑身颤抖,却依旧倔强的没有眼泪。
我忽然有些安心了。
仿佛半年来看到的,那个陌生的仿佛冷血的没有一丝表情与感情的孩子都只是一场做了半年之久的噩梦,而眼前的这个孩子才是真实。
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是吗?
但是那个男人,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枪伤呢?……为什么?……怎么会?……
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犹如忠犬的名讳,深不可测的能力,无法让人探知的黑暗,他的一切都是谜。唯二可以确定的却是,他绝对不是人类,他绝对不会伤害夏尔少爷。
《田中纪事》(中)
XX年12月24日
今天应该算是我退休的日子吧?
端着茶杯,杯子里是赛巴斯顺便帮我斟上的意大利红茶。对面的男人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举止优雅的不似一个执事倒像是一个贵族,虽然他嘴里说的话实在是很不讨喜——
什么叫做“田中先生,您的年纪也不小了”之类的话??!!
一个合格的执事,应该将终生奉献于主人家,直至死去或者遭到驱逐。
于是我问他,您是奉少爷之命来将我驱逐的吗?
我想我是足够淡定的。毕竟……赛巴斯已经完全胜任少爷的执事这个席位,甚至于从他出现的那一天起,我便是应当退出凡多姆海伍家族的历史舞台的。但却因为自己的放心不下与少爷的仁慈将我留下。如今什么事情都无法帮上忙的我,也只能徒然看着少爷与赛巴斯的忙碌,看着凡多姆海伍家族事业的壮大,看着被焚烧殆尽的庄园重新被修建起来。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赛巴斯仿佛有些困惑的微微拧起好看的眉头,继而淡淡的笑着解释他的意思。
可以继续留在庄园里,真是太好了。
我的心里剩下的只有这样的欣喜与感激。
这个我存在了四十一年的庄园,它也是我的家。离开了这里,纵然有那么多年的积蓄在,我也只会在伦敦的街头流浪吧?因为,早已没有归宿了啊!
然而在答应之前,我还是把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问出了口。
赛巴斯,你不是人类吧?可以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吗?
我谨慎的开口,甚至带上了也许自己当时都不一定知道的觉悟……但是,如果不问出口的话,我还是无法完全退出,完全放手将少爷交给这样的我完全不知底细的人照顾——
即使,或许这个人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少爷的事情。
对面的男人一副了然的模样,突然给我一种,虽然我活了六十年也还是小孩子的那种渺小的感觉。
我确实不是人类。
男人笑得唇角突然有些邪恶的弧度。
但目前来说,我只有少爷赋予我的这一个名字。毕竟,我只是凡多姆海伍家的一个(恶魔)执事罢了……
我原本还要问些什么,但楼上传来的一声清脆的类似瓷器摔破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彻底将我的思绪搅乱。而回过神的时候,原本在面前的男人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处。我反应过来,想起这个时候的楼上只有少爷一个人,连忙也朝楼上跑去。
我看到了什么呢?
也许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那个优雅的男人脸上出现的除了类似面具一样的微笑之外的表情。他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恼怒,眉头皱的紧紧,看着他怀中浑身瘫软,目光迷蒙的男孩。
“你怎么敢喝酒?!”
那男孩是少爷无疑。
即使在门外,我也能够闻到那是书房中以前老爷在